公子安思索良久,最终斟酌道:“天下百姓应当是畏惧国君的甲士,畏惧国君的刀兵。”
“也正是因此,他们不得不每年向国君缴纳大量的赋税。”
张翰林微笑道:“公子所言甚是。”
“天下百姓之所以愿意向国君缴纳各种赋税,是因为他们的力量太弱,无法与国君抗衡。”
“所以才不得不将自已创造的财富交给国君。”
“可。”
“公子不妨想想,天下百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得不将自已生产的财富交给国君,是否会有怨恨之心?”
“他们每次工作的时候,是否会想到国君什么都不需要做,便强抢了他大量的财富。”
“他们每次看到那些高大的宫殿,看到那些美丽的女子,看到那些华贵的衣裳,是否会想到,这些都是国君从他们手中掠夺的财富。”
公子安听到这里,已是汗流浃背。
他抹了抹额头的汗水,不知该如何回答。
也不知道该不该回答。
这个问题,太敏感了。
敏感到.......
公子安甚至想要就此中断这场谈话。
便是记载的史官,也脸色苍白,右手哆哆嗦嗦。
但他还是忠实地记录下了张翰林的问题。
并且.......
等待着公子安的回答。
公子安沉默良久,苦笑道:“先生,这话真是大胆。”
“但先生所言,乃是事实。”
“国君从百姓手中掠夺财富,百姓岂能没有半点怨恨之意。”
“君父安康时,便时常教导我,王室之财取自民间。”
“可民间之财,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若是不能掌握一个度,便会让天下骚乱,民不聊生,甚至国家倾覆。”
“故而,行大事,首要度量民力,国内是否支持这样的大事。”
张翰林微笑道:“公子能坦言告之,已是有了帝王气象。”
“如此,我便传公子利出一孔最重要的一点。”
“唯有做到这点,才能算是真正利出一孔。”
公子安闻言,瞬间欢喜无比,刚刚的那点抱怨转眼被丢到了九霄之外。
他心潮澎湃, 又感到匪夷所思。
张翰林刚刚的话,已经堪称治国之大道。
可......
竟然还不是最重要的地方。
公子安越想越是激动,拱手拜倒,俯身在地,郑重道:“请先生教我。”
张翰林道:“利出一孔,重在治民。”
“治民,重在让天下百姓心甘情愿地为国君所用,甘当国君的走狗鹰犬,臣妾贱人。”
公子安龇牙咧嘴,感觉不可思议。
心甘情愿?
这怎么可能啊。
国君掠夺百姓,以百姓之财肥已身。
这,这让百姓心甘情愿。
太荒诞了。
纵然是神仙来了,只怕也不能做到啊。
公子安认真想了许久,始终无法想明白,如此大事,怎么可能让百姓自愿。
不过虽然不明白,但他相信张翰林!
无他。
张翰林已经用实力证明。
他绝非凡人。
公子安斟酌道:“先生此言,甚是不可思议。”
“若是能让百姓心甘情愿为国君充当走狗鹰犬,当是足以传承前世万世的治国之良策。”
“仅此一点,先生便足以称圣。”
张翰林平淡地笑了笑。
称圣?
那算什么!
我张翰林此生,又岂是止步于所谓的凡间之圣。
张翰林平淡道:“后世如何评价,于我而言并不重要。”
“公子请听。”
“喏。”
公子安应了一声,正襟危坐,全神贯注听讲。
张翰林道:“公子此前曾言,天下人愿意为君主效力,是因为想要从君主那里得到利。”
“故而,君主想要让天下百姓效力,也是同理。”
“国家有十年的粮食贮备,而人民的粮食还不够吃,人民就想用自已的技能求取君主的俸禄;国君有大量的财富,而人民的用度还不充足,人民就想用自已的事业换取君主的金钱。”
“所以国君能控制粮食,掌握货币,依靠国家的利控制民间的不足,人民就不得不依附于君主了。”
“粮食,是人民生命的主宰;货币,是人民的交易手段。”
“所以,君主掌握他们的流通手段,来控制主宰他们生命的粮食,就可以最大限度地使用民力了。”
公子安认真思考,点头称赞:“先生此言甚妙。”
“但想要完全掌控粮食,掌控货币,何其艰难。”
“天下产粮之地众多,纵然是千万官吏,也无法尽查天下粮食产出。”
“查不清楚产出,想要掌控就太难了。”
张翰林平淡道:“公子糊涂。”
“百姓之所需,不仅有粮食,货币。”
“还有食盐,铜铁。”
“没有食盐,百姓必死。”
“没有铜铁,农民无法种田,工匠无法开工,农妇无法缝衣。”
“盐铁不同于粮食,需得从矿藏中开采。”
“国君无法完全掌控粮食,难道还不能掌控盐铁矿藏。”
公子安双眼微亮,惊喜道:“哈哈哈,先生妙计啊。”
“盐铁,盐铁,哈哈哈。”
“不错,先生说得极是。”
“我夏国的盐,七成出自南山盐矿。”
“我夏国的铁,九成出自鲁山,合山。”
“想要掌控国中盐铁,轻而易举。”
“至于从国外运来的盐铁,更是简单。只需要加重关税,想要让他们什么价格,依旧是国君能做主。”
张翰林微笑道:“公子悟了。”
“这便是我要与公子说得另一件事。”
“以往国君直接从百姓手中劫掠粮食,布匹等等。”
“此法,甚是粗糙,与强盗有什么区别?”
公子安满脸尴尬,左顾右盼,不敢与张翰林对视。
您,您这话说得,真真是.......
太不体面了。
我们虽然干着强盗的事情,但我们是贵族啊。
是一国的体面。
公子安暗暗嘀咕,但听到张翰林的话,又忍不住好奇问道:“以先生的想法,如何能让这件事变得体面?”
张翰林淡然道:“将税收隐藏在物价中,垄断这些东西的产出。”
“比如盐铁,此前一文,便涨到十文。”
“此前三文,便涨到三十文。”
“盐铁之物,人人不可或缺,君主所得,十倍于以往。”
“如此一来,百姓只知道物价飞涨,却不知财富流向哪里,对商人恨之入骨,却并不会怨恨君主。”
“君主有了财富,大可取消粮税,人丁税,让百姓以为圣君在世,感恩戴德。”
“取之于无形,则民不怒。”
“公子以为,然否?”
公子安目瞪口呆,大脑几乎要宕机。
他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原来抢劫的事情,还能干得这么体面啊。
若是按照张翰林的思路。
咱抢劫天下人,他们还要感谢咱呐。
感谢咱圣君,仁君。
我........
公子安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回想了半天。
将张翰林所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在脑海中反复琢磨。
但始终没有找到破绽。
将税收藏在物价之中,不显露于表面,这简直太妙了啊。
公子安心悦诚服,躬身拜道:“先生此言,足以传承千世万世,为治国之圣典。”
“利出一孔,真是妙不可言。”
张翰林不为所动,丝毫没有因为公子安的吹捧而骄傲。
他瞥了公子安一眼,淡然道:“如此,便足够了吗?”
公子安瞬间呆若木鸡。
这!
还不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