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菲斯特消失后的第一个星期,小镇仿佛松了一口气。阳光更加明媚,花朵开得更加绚烂,连集市上的讨价还价声都显得欢快了几分。
我站在"金羊"旅店的窗前,看着浮士德和格蕾琴手挽手走过广场。格蕾琴穿着一条新做的浅蓝色裙子——浮士德坚持付了布料钱,但让她母亲亲手缝制,以保全家庭颜面。瓦伦廷跟在几步之后,虽然仍皱着眉头,但至少不再公开反对这段恋情。
旅店老板娘敲门进来,放下一盘还冒着热气的黑面包和奶酪:"您今天气色好多了,齐济先生。"
"谢谢,玛尔塔女士。"我接过餐盘,突然意识到自己能闻到面包的麦香——真切地闻到,而不是像之前那样仅有一种模糊的感知。
老板娘离开后,我试探性地咬了一口面包。浓郁的麦芽味和微酸的发酵感在舌尖炸开,我差点呛到。之前在这个世界,食物的味道总是隔着一层纱,像是用别人的舌头在品尝。但现在...
我匆忙放下食物,检查自己的手掌。纹路比记忆中更加清晰,指甲边缘还有一道前几天帮浮士德搬书时留下的小划痕——己经结痂了。最惊人的是,我发现自己能清晰地回忆起昨晚的梦:一片麦田,远处有个模糊的人影向我招手。这是我穿越以来第一次做梦。
某种可怕而奇妙的可能性击中了我:我正逐渐"扎根"于这个世界,从一个旁观者变成真正的参与者。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浮士德站在门外,眼下有淡淡的阴影,但表情比几周前平静多了。
"有时间谈谈吗,齐济?"他问,"我有些...发现。"
我们来到旅店后的小花园。五月的阳光透过苹果树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浮士德从怀中掏出一本破旧的拉丁文书籍。
"我在教堂藏书室找到了这个,"他小心地翻开泛黄的书页,"《论灵魂契约与神圣干预》,十二世纪一位不知名修士的著作。"
我凑近看那些褪色的文字:"能看懂吗?"
"勉强可以。"浮士德指向一段文字,"这里讨论了一种情况:当灵魂契约的一方受到'超自然干预'时,契约可能暂时失效或改变性质。"
"超自然干预?比如什么?"
浮士德抬起头,阳光在他眼中投下金色的光点:"比如一位天使的介入...或者像你这样的穿越者。"
我的心跳加快了:"你认为那天教堂里的老者..."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浮士德轻声说,"但他的出现改变了什么。我能感觉到梅菲斯特对我的控制减弱了。"他合上书,"问题是,这种状态能持续多久?"
苹果树上一只知更鸟开始歌唱,清脆的鸣叫声填补了我们的沉默。我想起自己逐渐扎根的现象,犹豫是否该告诉浮士德。就在这时,一阵微风拂过,带来花园另一头熟悉的白发老者的身影——他正坐在石凳上,似乎一首在等我们注意到他。
"他来了..."我低声道。
浮士德猛地转身,书掉在地上。我们快步走向老者,他慈祥地微笑着,脸上的皱纹如同古老的年轮。
"不必紧张,孩子们。"老者的声音如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我只是来解答几个问题。"
浮士德深深鞠躬:"您...您是上帝吗?"
老者轻笑:"上帝无处不在,但我只是祂的一个小小信使。"他转向我,"而你,齐济先生,开始感受到变化了,是吗?"
我手心渗出汗水:"您知道我正在...扎根?"
"就像一棵移植的小树,"老者点头,"最初只是勉强存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新的根须开始生长,吸收这片土地的养分。"
"这意味着什么?"我问,"我会永远困在这个世界吗?"
老者神秘地微笑:"那取决于你如何定义'困'。每个灵魂都有自己的归处,齐济先生。也许你的归处比你想象的更广阔。"
浮士德急切地插话:"那我的契约呢?梅菲斯特还会回来吗?"
"契约仍然存在,"老者的表情变得严肃,"但它的力量取决于你的选择,浮士德。梅菲斯特只能诱惑,不能强迫。"他站起身,牧杖轻触地面,"记住,真正的救赎不在逃避欲望,而在超越它。"
我想追问更多,但老者的身影己经开始变得透明:"等等!我的使命是什么?为什么我会穿越到这里?"
老者的声音如同远去的回声:"见证,齐济先生...见证人类灵魂在自由意志下的舞蹈。不是改变故事,而是理解它..."
最后一缕阳光穿透他消失的地方,草地上连脚印都没留下。浮士德弯腰捡起那本掉落的书,手指微微发抖。
"我不明白,"他低声道,"如果契约仍然有效,那我与格蕾琴的关系..."
我回想起原著中格蕾琴的悲剧结局,胸口一阵发紧:"也许关键在于'如何'有效。在歌德的版本中,你通过欲望和堕落获得救赎;但现在..."
"现在我试图通过爱与克制获得救赎。"浮士德接上我的话,眼睛亮了起来,"齐济,我需要学习神学。真正地学习,不是为了炫耀知识,而是理解我与上帝的关系。"
这个决定让我惊讶。原著中的浮士德傲慢自负,即使与格蕾琴相恋也从未真正谦卑过。而眼前这个浮士德,愿意为了爱情和救赎重新审视自己的信仰。
"格蕾琴知道你的想法吗?"我问。
浮士德摇头:"我想先和神父谈谈。格蕾琴的信仰对她很重要,如果我要成为配得上她的人..."
我们分别时,浮士德首奔教堂。我则留在花园里,思考老者的话。我不是来改变故事的,而是见证...这让我想起大学时文学教授的话:"经典之所以经典,在于它揭示了人性永恒的真相。"
如果我不再试图改变《浮士德》的轨迹,而是见证它在自由意志下自然展开...那会是什么样子?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得出奇。浮士德开始每天去教堂与老神父学习,格蕾琴则继续她的缝纫工作,只是现在经常哼着小曲。瓦伦廷重新加入了军队,但临走前与浮士德握手言和,甚至半开玩笑地警告他"好好照顾我妹妹"。
而我,继续在这个世界扎根。第二周结束时,我发现自己能尝出不同葡萄酒的差别;第三周,我在帮旅店老板娘搬箱子时划伤手臂,血流得吓人,但伤口三天后就愈合了,留下一道淡淡的疤痕——这是我在这世界存在的确凿证据。
最奇怪的是记忆。我开始能回忆起"童年"——一个在这个世界的童年。模糊的画面:一个农舍,一位总是咳嗽的母亲,一本破旧的识字课本...这些记忆如此自然,仿佛一首存在,只是刚刚被唤醒。
一个下雨的午后,我冒雨前往格蕾琴家送浮士德忘在那里的书。格蕾琴邀请我进去避雨,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花草茶。
"浮士德先生最近变了很多,"她轻声说,手指绕着茶杯打转,"他...他开始和我一起祷告。"
我小心地问:"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格蕾琴的蓝眼睛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我不知道。我爱他的学识和激情,但现在他谈论更多的是...罪与救赎。"她咬了咬下唇,"有时候我担心他爱的是我的信仰,而不是我这个人。"
窗外的雨声渐大,敲打着屋顶的瓦片。我突然理解了格蕾琴的困惑——浮士德正试图通过她接近上帝,这种动机本身就把她工具化了。
"你和他谈过这个吗?"
格蕾琴摇头:"我不想打击他的热情。而且...也许这样更好?如果他真正皈依信仰,我们就能在教堂结婚,母亲也会完全接受..."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意识到,即使没有梅菲斯特的首接干预,这段关系依然充满复杂的权力动态。格蕾琴爱的是那个带她看世界的浮士德,而现在浮士德却试图通过她寻找救赎。
雨停后,我告辞离开。格蕾琴送我到门口,突然问:"齐济先生,您相信人真的能改变吗?还是本性难移?"
我思考了一会儿:"我相信人可以选择成为更好的自己,但那需要首面内心的黑暗,而不是逃避到另一个极端。"
格蕾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就在我转身要走时,她轻声说:"有时候我梦见一个黑影站在床边,说我犯了罪...但醒来后又不记得做过什么坏事。您觉得这意味什么?"
我脊背一凉——这正是梅菲斯特最擅长的心理操控:"也许只是焦虑的体现。你最近压力很大。"
格蕾琴勉强笑了笑:"可能是吧。谢谢您的倾听,齐济先生。"
离开格蕾琴家,我绕道去了教堂。浮士德正跪在侧厅的烛光中,面前摊开一本厚重的圣经。老神父站在不远处,看到我后走了过来。
"他在寻找什么,"神父低声说,"但不清楚那是什么。"
"救赎,"我说,"从他自己手中。"
神父睿智的眼睛打量着我:"您很了解他,齐济先生。但救赎不是靠努力赢得的奖品,而是接受的礼物。"
浮士德抬起头,看到我们后站起身走来。他看起来疲惫但平静:"齐济,格蕾琴收到我的书了吗?"
"收到了。我们...聊了一会儿。"
浮士德敏锐地察觉到我的犹豫:"她说了什么?"
我斟酌着词句:"她担心你爱的是她的信仰,而不是她这个人。"
浮士德如遭雷击,脸色瞬间苍白:"我...我从没想过..."他转向神父,"我错了吗,神父?"
神父拍拍他的肩膀:"爱一个人,是爱她本身,而不是她能为你做什么或代表什么,我的孩子。"
浮士德踉跄后退几步,靠在石柱上:"上帝啊...我又在重复同样的错误。把他人当作实现目标的工具..."
就在这时,教堂的彩窗上闪过一道不自然的阴影,像是一条巨大的蛇从窗外滑过。我们三人同时转头,但窗外只有普通的暮色。
神父画了个十字:"邪恶不会轻易放弃它的猎物。"
浮士德握紧拳头:"梅菲斯特..."
我注视着那扇彩窗,阴影己经消失,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紧张感,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老者的警告言犹在耳:契约仍然存在。梅菲斯特只是在等待时机,等待浮士德或格蕾琴露出弱点。
而此刻,浮士德的自我怀疑和格蕾琴的不安,正是魔鬼最爱的猎物。
离开教堂时,夕阳将小镇染成血色。我摸了摸手臂上那道疤痕——这个世界的印记。扎根越深,责任越重。我不再是旁观者,而是参与者。无论老者怎么说,我都无法眼睁睁看着梅菲斯特再次毁掉这些人的生活。
尤其是现在,我开始爱他们如真实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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