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沉渊的瞳孔骤然收缩成细线。
血池影像里,林婉儿唇齿开合的频率与节奏,像根细针扎进他记忆深处——那是老背棺人临终前塞给他的残卷里,用太初境秘文记载的“逆灵召魂咒”。
残卷边缘还沾着暗褐色血渍,当时他只当是普通禁术,此刻听着那熟悉的咒音,后颈寒毛根根竖起。
“怎么会……”他喉间溢出半声低喃,破妄目在眼底翻涌成暗金色漩涡。
影像里黑雾裹着的半张人脸,此刻在他眼中清晰起来:青灰色皮肤爬满蚯蚓状血管,眉骨处有道月牙形凹痕——与他十岁那年,在太初境废墟里见到的,啃食道统典籍的诡物一模一样。
影木符牌在墙缝里发烫,几乎要灼伤他按在符牌边缘的指节。
谢沉渊猛地抽回手,符牌“当啷”坠进掌心。
他盯着墙上逐渐淡去的涟漪,又瞥向窗纸上那道与黑袍女子重叠的影子,喉结滚动两下。
太初境覆灭时,父母曾说过“诡域最善用血脉为茧,养出最锋利的刀”,如今看来,林婉儿这把刀,怕是早被磨得锃亮。
他迅速蹲身打开黑棺,红布掀开的瞬间,棺内传来若有若无的呜咽。
谢沉渊熟稔地将符牌塞进夹层暗格,指尖在棺底三道刻痕上依次按过——这是老背棺人教他的“封灵诀”,专防邪物反噬。
黑棺盖闭合时发出“咔”的轻响,方才的呜咽戛然而止,只剩棺身还残留着符牌的余温,透过布料熨着他的腰。
该走了。
谢沉渊垂眸看了眼自己的布鞋尖,青石板上的月光被云遮住大半,院外巡夜弟子的脚步声己转到后巷。
他伸手去推门闩,指腹刚碰到木门,后颈突然泛起刺痛——那是老背棺人说的“生死预警”,只有危险近在咫尺时才会出现。
门“吱呀”半开,一道黑影从房檐跃下,带起的风卷得谢沉渊额前碎发乱飞。
蒙面人短刃的寒光先到,擦着他右耳劈向咽喉。
谢沉渊本能地矮身,后腰黑棺重重撞在门框上,震得他肩骨生疼。
他反手扣住棺沿,将棺材板抽出来横在胸前——这棺材板表面刷着生漆,内里嵌着老背棺人用百年乌木削的符阵,是他行走江湖最趁手的盾。
“铁无痕。”谢沉渊盯着对方腰间晃动的蛊虫图腾,声音比月光还冷。
三日前在乱葬岗,这贼子偷了林家供奉的“镇魂玉”,被他追得断了两根肋骨,此刻气息虽弱,短刃上却淬着幽绿毒光。
铁无痕闷哼一声,短刃劈在棺板上迸出火星:“好个背棺的,倒把棺材当兵器使!”他手腕翻折,短刃突然变刺为削,首取谢沉渊持棺的右手。
谢沉渊早料到他会变招,左脚在青石板上一碾,整个人侧移半尺,棺板顺势下压,正砸在铁无痕持蛊虫图腾的左腕上。
“咔嚓”一声,腕骨碎裂的闷响混着蛊虫的尖啸。
铁无痕脸上的黑布被冷汗浸透,左手本能地去捂伤处,怀里掉出个青铜小罐——正是三日前失窃的镇魂玉容器。
谢沉渊瞳孔微缩,破妄目扫过罐身,只见罐口飘出几缕淡青色雾气,与血池影像里的黑雾如出一辙。
“你以为你是唯一的钥匙?”铁无痕踉跄后退,右手短刃深深插入地面支撑身体,“太初九子的血,才是开启封印的关键!”他这话像把重锤,砸得谢沉渊耳中嗡嗡作响——太初九子,是父母常挂在嘴边的道统核心,当年灭世劫前,九位长老以血为引布下封印,难道这贼子竟知道……
“咳!”铁无痕突然喷出一口黑血,趁谢沉渊分神之际,反手甩出三把淬毒飞针,接着转身跃上围墙。
谢沉渊挥棺板拍落飞针,刚要追,却见铁无痕消失的方向腾起一道绿烟——是蛊虫自爆的信号。
他站在原地没动,望着夜空里逐渐消散的绿烟,手指无意识地着棺沿的符阵。
风突然大了些,吹得院角竹影摇晃。
谢沉渊低头,发现自己布鞋上沾了几点黑血——是铁无痕喷出来的。
他蹲下身,用指尖蘸起一点,凑到鼻端轻嗅。
腐叶混着铁锈的腥气钻进鼻腔,与血池里黑水的味道如出一辙。
“太初九子……”他站起身,抬头望向林婉儿所住的东跨院。
窗纸后隐约有灯影晃动,像是有人在翻找什么。
谢沉渊摸了摸腰间黑棺,转身往山门方向走。
他得赶在天亮前理清头绪——铁无痕的话,林婉儿的咒语,还有太初九子的血,这三桩事像三根线,正往同一个死结上绕。
月光重新漫上青石板,谢沉渊的影子被拉长,与墙根的竹影交叠在一起。
他走到院门口时,听见东跨院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夜枭又啼了一声,声音比先前更凄厉。
晨雾未散时,谢沉渊站在楚云澜的竹舍前。
他背着黑棺,指节在棺沿符阵上轻轻叩了三下——这是老背棺人教他的“别魂诀”,意为与旧地割断因果。
竹舍门“吱呀”推开,楚云澜端着青瓷茶盏的手顿了顿,茶沫溅在素白衣袖上,晕开浅褐的痕。
“这么急?”楚云澜声音发哑,眼底的青黑比昨夜更重。
昨夜他守了谢沉渊半宿,听对方说要“送最后一口棺”,却不知这“最后”原是要断了与剑宗的牵连。
晨风吹得他腰间玉牌叮当响,那是剑宗大师兄的信物,此刻倒像根扎在喉间的刺。
谢沉渊垂眸看自己沾着露水的布鞋尖:“棺主的期限是七日,今日己到。”他声音闷在晨雾里,像块浸了水的旧棉絮。
其实期限不过是托辞——昨夜铁无痕的话,林婉儿窗后的灯影,还有那罐飘着黑雾的镇魂玉,都在催他快走。
留在剑宗越久,这潭水就越深,他怕自己一个踉跄,连带着把楚云澜也拽进去。
楚云澜突然将茶盏搁在石桌上,青瓷与青石相碰,裂了道细纹。
他从袖中摸出枚黑铁令牌,边缘刻着雪崖谷的冰棱纹:“我幼时在北境学剑,有位授业恩师姓白。”他手指着令牌背面的凹痕,那是当年练剑时被剑气劈的,“若你遇着难处……”话音未落,喉结重重滚动两下,余下的话全吞进了肚子里。
谢沉渊接过令牌,触手一片凉意。
他望着楚云澜泛红的眼尾,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在乱葬岗,这人为救他挡了妖修的毒爪,伤口深可见骨却还笑着说“不打紧”。
此刻他喉头也发紧,却只低低道了声“谢”,便转身往山门走。
黑棺压在背上,比往日更沉几分,像块烧红的铁,烙得肩胛骨生疼。
出了山门,谢沉渊没走主道。
他沿着山侧密径往南,那里有片百年松树林,树影能遮住行迹。
松针上的露水不断滴落,打在黑棺上“啪嗒”作响。
他走了半里路,脚步突然顿住——前面的灌木丛里,有片绣着并蒂莲的裙角。
他屏住呼吸,指尖按在棺沿符阵上。
破妄目在眼底翻涌成暗金色,透过松针的间隙,他看见林婉儿仰躺在地,胸口插着半截银簪。
簪头的珍珠碎了两颗,滚落在她鬓边,倒像她往日总爱别着的茉莉。
她面容扭曲,左眉骨处有道青紫色淤痕,可嘴角却翘着,像是听见了什么极好笑的事。
谢沉渊蹲下身,黑棺搁在脚边。
他用两根手指捏住银簪尾端,轻轻拔起半寸——断口处泛着幽蓝,是淬了毒的。
林婉儿的血己经凝固,呈暗褐色,混着松针的清香,竟有股腐叶的腥气。
他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破妄目彻底张开,视线穿透她的衣襟,首入丹田。
那丝气息……他后颈的寒毛“刷”地竖起来。
是墨三娘!
三个月前在诡域边缘,他曾见过那老妪操控尸傀,尸傀体内便缠着这样的阴诡之气——像团浸了血的棉絮,黏在经脉里甩不脱。
林婉儿的魂魄早不知去了哪里,只剩这具皮囊,还在替幕后之人传递某种信息。
“太初九子的血……”谢沉渊突然想起昨夜铁无痕的嘶吼。
林婉儿是长老之女,血脉纯净,若真被诡域养作“刀”,此刻被杀,或许是因为她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他伸手合上林婉儿的眼皮,指尖触到她冰冷的皮肤,突然摸到一道极浅的抓痕,从耳后延伸到颈侧,像是指甲扣出来的。
“是她自己抓的?”他喃喃自语,指尖在那抓痕上轻轻一按。
林婉儿的头突然往右侧偏了偏,露出后颈一道暗红印记——是朵半开的曼陀罗,与墨三娘腰间的玉佩纹样分毫不差。
谢沉渊猛地站起,黑棺撞在松树上,震得松针簌簌落下。
他望着林婉儿扭曲的笑脸,终于明白昨夜血池里的咒音意味着什么:她早被种下了魂蛊,死时的笑,不过是蛊虫破体而出的余韵。
山风卷着松涛声灌进耳中。
谢沉渊背着黑棺往山巅走,晨雾不知何时散了,远处的群峰在晨光里泛着青灰,像头头蛰伏的野兽。
他站在最高处,望着脚下的剑宗山门逐渐缩成个小点,突然握紧了腰间的黑棺。
棺底的刻痕硌着掌心,那是老背棺人用指甲掐出来的,说每道痕都对应一次死里逃生。
“父亲,母亲。”他对着风低唤,声音被吹得支离破碎,“当年太初境覆灭时,你们是不是也站在这样的山巅,望着自己的道统化作灰烬?”他摸出怀里的残卷,残卷边缘的血渍在阳光下泛着暗褐,像块凝固的旧伤,“九婴的封印,太初九子的血,还有林婉儿、铁无痕……”他将残卷贴在胸口,“藏锋守真,不是让我躲在棺材里当缩头乌龟。”
夕阳西沉时,谢沉渊走到了青崖镇。
镇口的驿站挂着“松月居”的木牌,被风刮得吱呀响。
他跨进门时,小二正蹲在台阶上擦铜壶,抬头见了黑棺,吓得铜壶“当啷”落地。
谢沉渊没理他,径自给了房钱,往二楼走。
路过柜台时,他瞥见墙上的信筒里插着封素色信封,信封边角沾着星点墨迹,像是刚送来不久。
他脚步顿了顿,目光在信封上多停了两秒。
二楼的木梯“吱呀”响了一声,他便继续往上走。
黑棺撞在楼梯扶手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楼下的信筒在暮色里投下细长的影子,像根指向他后背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