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恨我?恨我揭穿了你是个生不出蛋的废物?还是恨我……让你看清了那个戏子烂烟鬼的真面目?”
沈墨钧在书房落笔写完商函最后一个字。思绪却不受控制,好死不死又飞去了那个女人身上。
刚才发生的一切,说过的话,又在他脑海中旋转着。
“别忘了你的身份!你的命!还有那野种的命!”他俯下身,冰冷的手指如同铁钳,再次狠狠掐住柳吟雀的下巴,强迫她仰起头。
剧痛和窒息可能己经让柳吟雀眼前发黑,但那双眼睛里的恨意和幽怨却丝毫未减,反而如同燃烧的火焰,越来越亮。
这目光灼然,让沈墨钧崩溃,难受。
“老爷,你就,留下我一条贱命。让我好好活着。我活着,就是为了赎罪。我会看着你是如何妻妾成群,看着沈家是如何开枝散叶……”
柳吟雀说得很轻,每一个字都挑不出毛病。然而他却一个字都听不下去。
索性才转身,大步离去。沈墨钧并不能长久地在那个院子里呆着,因为时间一久,他便仿佛会沾上了什么致命的瘟疫一般,不可自医。
好在年关将近,府中各种事务繁忙,有足够的理由将这个贱妇先放在一边。
沈府上下为了新年而张灯结彩,一扫盐船沉没的阴霾气氛。
主院暖阁里,新生儿己经被沈墨钧取名“沈承嗣”,啼哭声似乎也洪亮了些。奶娘炫耀似的抱着他穿梭在布置喜庆的庭院里,接受着下人们虚假的恭维。
惟有柳吟雀依旧居住在被遗忘的冰窖。一场新雪覆盖了破败的庭院,也暂时掩盖了污秽。
柳吟雀靠着冰冷的墙壁,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爆竹声和丝竹管弦。
腊月廿三,小年。
一辆西洋式样的黑色汽车,带着与沈府格格不入的现代气息,卷着路上的残雪,停在了沈府气派的大门前。
车门打开,一只锃亮的黑色牛皮鞋踏在雪地上。下来一个青年。约莫二十三西岁,身材颀长。
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呢绒西装,外面罩着同色的羊绒大衣。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疏离,带着一种阅尽世情的冷静和不易察觉的疲惫。
此人正是沈家留洋归来的大少爷——沈文远。
他的气质沉稳,举止间透着受过良好教育的矜持,与沈府这雕梁画栋、却处处透着腐朽气息的环境形成了鲜明对比。
管家沈忠带着一众仆役早己恭候多时,脸上堆着近乎谄媚的笑容:“大少爷您可算回来了!老爷和老太太日日盼着呢!”
沈文远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府邸,扫过那些恭敬却眼神闪烁的下人。
他摘下眼镜,用一方雪白的手帕擦了擦镜片,动作从容优雅。
“忠叔,有劳。”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经过训练的、清晰的咬字,听不出太多情绪。
他拒绝了仆役抬来的暖轿,坚持自己步行入府。
皮鞋踩在清扫过的青石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一路沉默,打量着府中刻意营造的喜庆氛围,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空气中弥漫着脂粉香、酒菜香和一种陈旧的、令人窒息的繁华味道。
行至主院附近时,一阵清晰的、带着奶音的咿呀学语声随风飘来:
“爹……爹……”
沈文远脚步微微一顿。
只见回廊下,一个穿着锦缎小袄、头戴虎头帽的婴孩被奶娘抱着,正被逗弄着朝一个方向挥手。奶娘满脸堆笑地教着:“小少爷真聪明!再叫一声‘爹’,看,你的爹爹在那儿呢!”
沈文远顺着方向望去。
只见他的父亲,沈墨钧,正穿着一身暗红色团花绸缎长袍,站在暖阁的台阶上。脸上带着一种沈文远从未见过的、近乎夸张的慈爱笑容,张开双臂:“承嗣,到爹这儿来!”那笑容热情洋溢,却让沈文远无端感到刺眼。
承嗣?沈文远镜片后的目光微微一凝。
他离家不过三年,父亲竟“老来得子”?这消息在家书中只是寥寥数语带过,此刻亲眼所见,却透着说不出的怪异。
尤其父亲眼中那炽热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慈爱”,与他记忆中那个威严、冷漠、对自己学业前程都鲜少过问的父亲判若两人。
沈墨钧也看到了沈文远。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了几分,换上了一贯的威严,只是那威严之下,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审视。
“文远?回来了。”沈墨钧的声音带着惯有的低沉,听不出喜怒。
“父亲。”沈文远上前几步,微微躬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却透着疏离。
他的目光掠过沈墨钧,落在那被奶娘抱过来的婴儿脸上。孩子粉雕玉琢,眉眼间……
沈文远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些。这孩子,竟看不出半分沈家人的轮廓,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模糊的秀气?
“这是你弟弟,承嗣。”沈墨钧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刻意强调的、宣示主权般的意味。他伸手想拍拍沈文远的肩膀,以示亲近。
沈文远却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了他的手,目光依旧停留在婴儿脸上,语气平淡无波:“恭喜父亲,老来得子。” 他将“老来”二字咬得极轻,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向沈墨钧最敏感的神经。
沈墨钧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阴鸷。
他收回手,语气转冷:“一路劳顿,先去给你祖母请安。晚宴再叙。”
说完,不再看沈文远,转身从奶娘手中接过婴儿,用一种近乎夸张的温柔姿态逗弄着,仿佛在向他的长子展示他“完美”的成果和不容置疑的权威。
沈文远站在原地,看着父亲抱着那个来历蹊跷的“弟弟”离去的背影,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变得深邃而复杂。
他下意识地抬头,目光越过重重屋脊,望向沈府最西北角那个被高墙和风雪封锁的方向。
一丝极其隐晦的、带着探究和冰冷讽意的光芒,在他眼底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