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雪无声地飘落,覆盖着沈府华丽的屋瓦,也覆盖着西北废院外枯死的藤蔓。
旧疤之上,新雪之下,暗流在无声涌动。沈文远的归来,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注定要在这座看似平静、实则腐朽溃烂的深宅里,激起无法预料的波澜。
年节的热闹喧嚣如同潮水,拍打着沈府华丽的门庭,却丝毫未能浸润西北废院的死寂。
柳吟雀蜷在土炕上,听着远处隐约的爆竹声,心如古井。
首到正月初五那日,一道尖锐的、带着哭腔的童音,乍破了废院的宁静。
“妖怪!小妖怪!他的眼睛是吊起来的!像戏台上的妖精!” 声音稚嫩,带着孩童特有的残忍首白,清晰地穿透寒风,飘进高窗。
是沈氏宗族二房屋里的一个刚满五岁、被宠得无法无天的小少爷!他显然在主院暖阁里冲撞了被奶娘抱出来晒太阳的沈承嗣。
柳吟雀的身体瞬间僵硬。像被无形的线猛然提起。眼睛……吊起来的眼睛?!
她想起陈玉书……他那双标志性的、带着几分风流忧郁的丹凤眼。柳吟雀脑海中瞬间闪过海棠树下他含情脉脉的凝视,在烟馆癫狂时那眼尾上挑的狰狞。
难道……难道承嗣……
主院暖阁方向隐隐传来奶娘惊慌的呼声、小孩子的哭闹声,还有……沈墨钧那压抑着暴怒的、低沉的呵斥。
暖阁的骚动很快被压下,但“小妖怪”、“眼睛吊着”的童言,却如同最恶毒的种子,在沈府某些有心人的心中悄然发芽,更深深扎进了沈墨钧最敏感的神经里。
当夜,祠堂的青铜大门在死寂中沉重地开启。
沈墨钧独自一人站在香案前,背影在巨大的阴影里显得异常孤峭和……紧绷。
香案上,摊开着一卷厚重的、用上好宣纸制成的族谱。
最新一页,墨迹犹新,清晰地写着:
沈承嗣,庚申年冬月廿九子时生,沈墨钧之子。
沈墨钧的手指,带着一种神经质的颤抖,缓缓抚过“沈墨钧之子”那几个字。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几个字,瞳孔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怀疑、恐惧、被戳穿谎言的愤怒、以及一种被命运嘲弄的疯狂。
白天那稚童的尖叫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回响:“眼睛吊起来的!像妖精!”
他强迫自己回想沈承嗣的模样。那孩子……皮肤白皙,五官确实过分精致了些。尤其那双眼睛,平时只觉得秀气,此刻被那童言一点,竟真的……眼尾似乎比寻常婴孩更微微上挑?像谁?像柳吟雀?还是,更像那个烂烟鬼戏子?
“不可能!绝不可能!”沈墨钧猛地低吼出声,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激起瘆人的回音。
他像是要说服自己,又像是被巨大的恐惧攫住。他一把抓起旁边供奉的朱砂笔,蘸满了浓稠如血的朱砂,发狠般地在“沈墨钧之子”那几个字上,一遍又一遍地、用力地描画。
仿佛要用这象征血脉的“朱砂”,强行将那个“野种”的身份烙印在沈家的族谱上,也烙印在自己摇摇欲坠的尊严上。
鲜红的朱砂顺着笔尖滴落,在宣纸上洇开,如同淋漓的鲜血,刺目惊心。沈墨钧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描画的笔迹也变得扭曲狰狞。
“父亲。”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如同冰水浇头。
沈墨钧猛地一震,手中的朱砂笔“啪嗒”一声掉在族谱上,溅起几滴刺目的红点。
他霍然转身,只见沈文远不知何时己悄无声息地站在祠堂门口,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又缓缓移向香案上那被朱砂涂得一片狼藉的族谱,以及那滴落的、如同血迹般的红点。
沈墨钧脸上瞬间闪过一丝被撞破隐秘的狼狈和暴怒,他迅速用袖子盖住那被污损的族谱,厉声道:“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沈文远却没有动。
他缓缓踱步进来,脚步声在死寂的祠堂里清晰可闻。他停在距离沈墨钧几步远的地方,目光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审视力量。
“方才在暖阁外,无意间听到些孩童戏言。”沈文远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关于……承嗣弟弟的眼睛。”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沈墨钧瞬间铁青的脸,“父亲似乎……很在意?”
“无知稚子胡言乱语!有什么好在意的!”沈墨钧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色厉内荏的咆哮,“承嗣是我沈墨钧的儿子!嫡亲的血脉!谁敢再嚼舌根,家法伺候!”他试图用惯常的威严压制,但微微颤抖的声线却泄露了内心的惊惶。
沈文远微微勾起唇角,那弧度极淡,却带着一丝冰冷的讽意:“嫡亲血脉?父亲似乎忘了,我沈文远,才是您的嫡长子。”他的目光再次落向被袖子掩盖的族谱,“只是不知,这位‘嫡亲’的幼弟,是否真如族谱所载,流着我沈家‘正统’的血?”
“沈文远!”沈墨钧彻底暴怒,如同被踩了尾巴的雄狮,额角青筋暴跳,“你放肆!谁给你的胆子质疑你的父亲,质疑沈家的血脉?别忘了,你身上也流着沈家的血。这个家,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他指着祠堂大门,手指因愤怒而剧烈颤抖,“滚!给我滚出去!”
沈文远面对父亲的雷霆之怒,神色依旧平静。他甚至还慢条斯理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仿佛拂去一丝尘埃。
“父亲息怒。”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儿子只是觉得,沈家百年清誉,血脉之事,还是,清楚些为好。毕竟……”
他意有所指地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祠堂森严的牌位,“列祖列宗看着呢。”
说完,他不再看沈墨钧那气得几乎扭曲的脸,微微躬身行了一礼,姿态无可挑剔,却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转身从容离去。
皮鞋踏在青砖上的清脆声响,在死寂的祠堂里渐行渐远,每一步都像踩在沈墨钧濒临崩溃的神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