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远就这么离开了。和过去每一次那样,把父亲留在身后。
沈墨钧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儿子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向香案上那被朱砂污损、如同泣血般的族谱,一股冰冷的、带着毁灭气息的绝望,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的心脏。
独独沈文远的质疑,最令他无法忍受。
他的大儿子,本身就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精准地捅破了他苦心维持的、脆弱的谎言泡沫。
祠堂的森冷烛光,映照着他那张因恐惧和暴怒而扭曲的脸,他却毫不自知,又岂能自知呢。
西北废院。
夜色如墨,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敲打着破败的门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柳吟雀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白日里那声“妖怪”的尖叫和沈墨钧可能的反应,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的心。承嗣……她的孩子……会不会因为长得太像陈玉书而……
无边的恐惧和绝望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
突然,院门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叩击声。
不是哑婆子,而是带着某种克制和……犹豫的轻叩。三下,停顿,再三下。
片刻沉寂后,锁链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厚重的院门被推开一道狭窄的缝隙。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裹挟着外面的寒气,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随即迅速将门掩上。
借着门外透进来的、被雪色映亮的微光,柳吟雀看清了来人。
是沈文远。
他穿着一件深色的羊绒大衣,肩头落着薄雪,金丝眼镜上蒙着一层淡淡的雾气。
他站在破败院落的雪地里,目光扫过荒芜的庭院,最终落在了那扇被木条封死的窗户上,似乎能穿透黑暗,看到里面那个蜷缩的身影。
柳吟雀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来想干什么?沈墨钧派他来试探?还是……她不敢深想,身体因紧张和寒冷而微微颤抖。
沈文远没有靠近窗户,也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在感受着这座活死人墓的冰冷和死寂。
寒风卷起他大衣的下摆,雪花落在他乌黑的发间,他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悲悯。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踱步到窗下,隔着粗重的木条和破败的窗纸说话:
“柳姨娘。我并不能进来,就这样说几句话吧。”
好一个“姨娘”,这个称呼,疏离而无可指摘,却让柳吟雀浑身一凛。记忆中,这位沈家大少爷和自己并无太多交集,好像这几乎是他第一次用这个称呼和她说话。
不过沈文远对自己应该也没什么好感。毕竟自己也只比他大不了几岁,呵,这种姨娘。
沈文远离家的时候,基本上还只是个孩子。现在看到他己经长成了一个男人。总之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暖阁的事,我看到了。”沈文远的声音很平静,依旧是听不出喜怒,“那个孩子……叫承嗣?他的眼睛,很特别。”
柳吟雀的呼吸瞬间停滞。
他果然看到了,也注意到了。巨大的困惑向她涌来。
沈文远,他想做什么,他是来做什么的,像沈墨钧一样来威胁她吗?
然而,沈文远接下来的话,却出乎她的意料。
“这院子比我想象的还要冷。”语气里夹带了难以察觉的……不忍和叹息?
“父亲他……缘何待你如此?”
柳吟雀无法回答,只能死死地抠着冰冷的土炕边缘,指甲都几乎要断裂。
沈文远似乎也并不是真在期待她的回答。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镜片后的目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深邃。
“沈家,像一座华丽的陵墓。”他忽然说了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话,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冷漠和疲惫,“里面的人,活着的,死了的,都困在里面。只有不知情的,外面的人……总想挤进来。”
他意有所指。
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沈文远的脸上,他微微侧了侧头。不以为意。
“那个孩子……很像他的生父吧。”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被风雪声淹没,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柳吟雀耳边。
他什么都知道。
“在这样的地方,顶着这样的身份长大……”他顿了顿,语气里透出一丝复杂的、近乎悲悯的意味,“未必是福分。”
柳吟雀的泪水汹涌而出。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这句穿透她所有伪装、首抵她内心最深恐惧的话语。
是啊,她的儿子,她的骨肉。现在是“沈承嗣”了。
在沈墨钧的掌控下,在“野种”的阴影里,在随时可能被揭穿的恐惧中长大……那将是怎样的人间地狱?
沈文远从大衣内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扁平的油纸包,从窗棂下方的缝隙中塞了进来。纸包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一点西药,治冻疮的。比那些劣质的油脂膏管用些。”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藏着点用,尽量别让人看见。”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扇封死的窗户,仿佛要穿透黑暗,看清里面那个被彻底摧毁的女人的模样。
是他少年时期非常厌恶的一个女人。现在却不同了。
沈文远的目光中,有的是对一个弱女子的复杂同情,或许……还残留着一丝对她当年惊鸿一瞥的模糊记忆?这个曾经年轻绚丽难得一见的生命,在自己离家的几年里,到底遭遇了些什么,怎就堕落败坏成了现在的模样了。
是因为她这只金丝雀不幸遇上沈墨钧这样的主人吗?
沈文远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又松开。最终,都化为了深沉的、无可奈何的悲悯。
沈文远转过身,高大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门外的风雪中。院门重新落锁,沉重的铁链声在雪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柳吟雀在炕上,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她颤抖着,摸索着爬下土炕,不顾左腿钻心的疼痛,艰难地爬到窗边,摸索到那个冰冷的油纸包。
她紧紧攥着它,仿佛攥着黑暗深渊里唯一的一根稻草,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灰尘和冻疮的脓血,流进嘴里,大抵是咸涩而绝望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