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废院的风雪仿佛永无止境。
柳吟雀拆开了沈文远昨夜塞进来的那包西药。油纸的冰凉触感,像沈文远镜片后那双复杂难辨的眼睛,
既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又刺得她生疼。
沈文远的话如同魔咒般还在她脑海中盘旋:
“在这样的地方,顶着这样的身份长大……未必是福。”
“您想让他活吗?真正地……活?”
真正地活?她的承嗣?
和她几乎是一样的命运,是牲口一样的命,却被沈墨钧金贵地豢养,顶着“沈家少爷”的光环,却背负着“野种”的原罪。
随时可能因为一双眼睛、一句流言而被亲生父亲像对待垃圾一样抹杀。
像她一样,被囚禁在另一个华丽的牢笼里,等着成为下一个“工具”或“牺牲品”罢了。
不要,绝不要这样的结局。
柳吟雀绝不要她的孩子重蹈她的覆辙。不要他活在沈墨钧扭曲的掌控和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阴影下。哪怕只有一线生机,哪怕要粉身碎骨,她也要搏一搏的。
这个家,唯有沈文远……他是唯一的希望。他是唯一真正逃离了沈家厚重阴影的人,拥抱了新派的文明,也不仰父亲鼻息而活。
虽然他的态度晦暗不明,带着疏离和某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但他也送来了药。通透地点破了真相。给了她一个“未必是福”的警示。
柳吟雀必须抓住他,为了承嗣,只能抓住他。
一个疯狂而决绝的计划,在她心中迅速成形。风险巨大,九死一生,但未必不是一条出路。
至少,她是如此朝思暮想,还能再亲手抱着自己没有好好看清楚面孔的儿子,摸一摸他温软的小手,亲亲他可爱的脸蛋……
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而不是在涨奶,奶水溢出的时候只能发疯一般地思念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那块肉。
被激素操纵是一种必然。万幸的是孩子生在冬日,她的身体才好过一些。和其他伤病凑在一块来看,也便不值得一提了。
年节刚过,一场倒春寒裹挟着更大的风雪席卷而来。
沈承嗣本就早产体弱,这场风寒如同索命的厉鬼,迅速击垮了他小小的身躯。
高烧不退,咳嗽如同破风箱,小脸烧得通红,哭声微弱得几不可闻。
“小少爷的病要是治不明白,你们这些神医,就统统别在我们沈家干了!”沈忠一如既往如同沈墨钧的喉舌,发话道。
主院暖阁里乱作一团,名贵的药材流水般送进去。沈墨钧阴沉着脸守在门外,眼神焦灼中带着一种被触怒的、病态的紧张——这“证明”他能力的“宝贝疙瘩”,可绝不能有事!
西北废院,柳吟雀也染了风寒。
哑婆子送来的药汤比往日更敷衍,混杂着浓重的霉味。柳吟雀强撑着灌下去,当夜便发起了高烧。身体仿佛被架在火上烤,喉咙如同吞了炭块,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旧伤,剧痛难忍。
她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意识在灼热和寒冷中浮沉。
然而,在这极致的痛苦中,她的眼神却异常清醒和决绝。
就是今夜。机会来得比预想的更快。
她挣扎着爬下土炕,在黑暗中摸索着。她翻出沈文远送来的那包西药,里面除了冻疮膏,还有几片用蜡纸单独包着的、小小的白色药片。她将其中一片用力碾碎,混入哑婆子送来的、喝剩的冷粥里。然后,她将剩下的一片药和冻疮膏藏进破棉袄最隐秘的夹层。
做完这一切,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土炕上本就单薄的破絮胡乱扯开,让自己大半个身体暴露在刺骨的寒风中。她故意打翻了炕沿那碗喝了一半的、散发着霉味的药汤,任由冰冷的药汁泼洒在冰冷的炕沿和地上。
最后,她抓起一块尖锐的碎瓦片,狠狠地在自己的左臂内侧划下几道深深的血口!鲜血瞬间涌出,在冰冷的皮肤上蜿蜒出刺目的红线。
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她却咬紧牙关,不让自己昏厥。
做完这一切,柳吟雀如同耗尽了所有生命力,瘫倒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任由高烧和失血带来的眩晕将她吞噬。
她最后看了一眼被封死的窗外那呼啸的风雪,眼神中是孤注一掷的决然。
翌日清晨,哑婆子照例来送冰冷的稀粥。
推开破败的屋门,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霉味和病气的恶臭扑面而来。
她浑浊的眼睛扫过屋内:破絮散乱,药碗打翻,药汁和污血混合着冻在地面上。而柳吟雀,如同破布般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脸色灰败如死人,嘴唇青紫,的手臂上几道狰狞的伤口己经凝固发黑,身体冰冷僵硬,没有一丝生气。
哑婆子吓得手一抖,粥碗“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粘稠冰冷的粥液西溅。她颤抖着伸出手指,探向柳吟雀的鼻息……
片刻之后,一声凄厉沙哑、如同夜枭般的尖叫划破了废院死寂的清晨。
消息很快从西北废院传开去,首到传遍了整个沈府。
“听说没有,死人啦!废院那个……那个柳姨娘……死啦!!”
柳吟雀“暴毙”的消息在沈府兴起了巨大的波澜,却又迅速被一种诡异的平静,掩盖了下去。
沈墨钧闻讯赶来废院时,多少是神色凝重的。他一言不发。
哑婆子跪在一旁,抖如筛糠,比划着着发现时的惨状:高烧、打翻的药碗、手臂自残的伤口、冰冷僵硬的身体……
管家沈忠小心翼翼地请示:“老爷,这……这丧事……”
“丧事?”沈墨钧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他的眼光几乎是钉在柳吟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
“一个秽乱内闱、谋害主家、偷盗财产、畏罪自戕的贱婢,也配用沈家的银子办丧事?”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仆役耳中,也进入了那“尸体”的耳膜。
柳吟雀闭着眼,全身的神经却绷紧到极致,用尽全部意志力控制着自己不露出一丝破绽。
沈墨钧的冷酷无情在她意料之中,但亲耳听到,依旧让她心底一片冰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