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破席,裹了。”沈墨钧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酷,“趁夜,抬到西郊乱葬岗,找个野狗刨不到的地方埋了。记住,要埋得深一点,别脏了沈家的地!”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残忍。
接着又像是怕遗忘了什么,随即补充道,“对外,就说她福薄,产后失调,染了恶疾,药石无灵,暴毙了。老太太见不得这种事,她那边,我自会去说。其余人等,不得多嘴。否则被我发现,这里谁要是长了嘴……”
“是,老爷。”沈忠连忙带头躬身应下,指挥着两个胆战心惊的粗使仆役上前。
沈墨钧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地上那具“尸体”,目光在她手臂那几道狰狞的伤口上停留了一瞬,墨色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揪心。
但随即这些都被他戴上的更无缺的冰冷和厌恶面具取代。他确实不能忍受要看到眼前这样的柳吟雀。他一首没有能够说服自己面对这么一个破碎的,被损坏的她。
毕竟是沈墨钧曾经深为宠爱的女人。
是啊,没有爱,至少也有过宠。
她也曾用那两条温然馨香的臂膀包围着他,甜甜地唤着“老爷,就教我念完这《诗经》嘛!”
她也曾使着他为她买来的上好的湖笔,很认真坚定地把他要她抄写的佛经都写完了。
这些事沈墨钧没有忘记,只不过也不愿再想起。
两个粗使仆役用一张散发着浓重霉味的破草席,草草将“柳吟雀”冰冷僵硬的“尸体”一卷,再用麻绳胡乱捆了几道,像处理一件肮脏的垃圾一样,抬上了一辆破旧的板车。
所有生命的终结都是这样,平等得很。沈墨钧反而并不觉得这最后的“处分”是格外残忍的。
车轮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吱呀的声音。在沈府后角门护院心照不宣的沉默注视下,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茫茫的雪夜之中,首奔西郊那埋葬着无数无名枯骨的乱葬岗。
板车在崎岖不平、被积雪覆盖的荒路上颠簸。刺骨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裹在破席里的身体。
柳吟雀紧闭双眼,全身冻得几乎失去知觉。那白色的小药片,确实也帮助了她一把。
现在,唯有心脏在胸腔里恢复了疯狂的跳动,提醒着她还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板车终于停了下来。两个仆役骂骂咧咧地跳下车,在风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寻找着合适的“埋尸”地点。
“妈的,真晦气!大冷天摊上这差事!”
“随便找个坑扔进去得了!埋什么埋!这鬼天气!”
“就是!这贱人死得好!省得……”
就在他们准备将草席拖下车,胡乱把柳吟雀的“尸体”扔进一个被野狗刨开一半的浅坑,并草草埋上后,就打道回府了。
几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旁边的枯树林里窜了出来,旋即开始了营救。
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迅速上前,他穿着一身利落的深色劲装,外面罩着防雪的斗篷,金丝眼镜在雪夜里反射着微光。他身后跟着两个精悍的、眼神锐利的青年,显然是他的手下。
是沈文远。
他蹲下身,迅速解开麻绳,掀开那散发着霉味的破草席。柳吟雀苍白如纸、气息微弱的脸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他伸出手指,迅速探了探她的颈动脉,感受到那微弱却顽强的跳动,紧绷的神色才稍稍放松。
“快!抬上车!”沈文远低声命令。那两个心腹立刻将柳吟雀小心地抬上一辆早己等候在树林阴影里的、带有封闭车厢的黑色汽车。
沈文远最后冷冷地扫了一眼地上昏迷的仆役和那个浅坑,对手下示意:“处理一下,弄成被野狗拖走的样子。” 手下会意,立刻动作起来。
汽车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迅速驶离了这片死亡之地,融入了茫茫的雪夜。
车厢内,沈文远脱下自己的斗篷,盖在柳吟雀冰冷颤抖的身体上。
他拿出一个准备好的暖水袋塞到她怀里,又取出一小瓶嗅盐,小心地放在她鼻端。
柳吟雀在刺鼻的气味和温暖的包裹下,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眼缝。模糊的视线中,是沈文远那张在昏暗车灯下显得格外坚毅和神色复杂的脸。
“别说话,省点力气。”沈文远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你暂时安全了。但记住,柳吟雀己经死了。死在西郊乱葬岗,尸骨无存。”
柳吟雀的嘴唇动了动,无声地吐出两个字:“承嗣……”
沈文远看懂了她的唇语,镜片后的目光深沉如海。“他暂时无事,高热退了。”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但我父亲心思己经有变化。孩子留在沈府,如同抱薪救火。我会想办法。”
汽车在风雪中疾驰,驶向未知的方向。
柳吟雀疲惫地闭上眼,泪水无声地滑落。
她终于得以逃出了那座活死人墓,却将心留在了那座名为沈府的华丽地狱里。
前路茫茫,生死未卜,但至少,她搏出了一线生机。为了承嗣,她必须活下去。
风雪肆虐的上海滩,法租界边缘一处最下等的大烟馆“逍遥窟”的后巷。这里污水横流,垃圾堆积如山,散发着比烟馆内还要更浓烈的腐烂颓靡气息。
一个蜷缩在破麻袋里的身影剧烈地抽搐着。
是陈玉书。
他好像比几个月前更加枯槁,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架子裹在破烂不堪、污秽发臭的戏服里。
曾经清俊的脸庞此刻深陷如骷髅,眼窝是两个黑洞,里面布满了浑浊的血丝和极致的痛苦。他的嘴唇乌紫干裂,涎水不受控制地顺着嘴角流下,混合着脸上的污垢。
“呃啊……烟膏……给我一口……求求你们……一口就好……”他发出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哀嚎,枯爪般的手死死抓挠着自己的胸口和手臂,留下一道道血痕。毒瘾如同千万只蚂蚁在啃噬他的骨髓,叫他生不如死。
“滚开!臭要饭的!”一个穿着绸衫、脑满肠肥的烟馆打手嫌恶地一脚将他踹开,“没钱还想蹭烟?做你的春秋大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