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虽然漫长,但沈府看起来,早己经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沈承嗣的高热退了,在奶娘精心照料下,小脸渐渐有了点血色。沈墨钧依旧每日逗弄他,很是喜爱。
沈文远则深居简出,似乎在整理带回国的书籍资料,偶尔去拜会沪上一些实业家和报馆的主笔,行踪低调。
然而,沈家庞大的商业帝国,却因年前那场盐船沉没事件,悄然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
这一日,沈墨钧正在书房焦头烂额地处理堆积的账目。
盐船沉没的巨额损失如同一个巨大的窟窿,不仅掏空了部分流动资金,闹出了亏空,更让沈家钱庄的信誉蒙上阴影,几家关系密切的票号开始收紧银根。
而年前为维持体面、操办年节、打点各方所耗费的巨资,更是雪上加霜。
就在这时门房来报:“老爷,李记绸缎庄的李老爷携千金来访,说是商议贵妾纳采之期。”
沈墨钧满腔的怒火如同被堵在了胸口,憋得他脸色发紫。
纳采?他现在哪还有心思和银子去纳什么贵妾。但李记是重要的合作伙伴,不好得罪的。李小姐更是老太太亲自看中的人选,此时拒绝,也是殊为不妥。
他强压下怒火,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声音沙哑:“请他们到花厅稍候,我马上就来。”
沈忠担忧地看着沈墨钧瞬间苍老了几分的脸色,低声道:“老爷,盐船的事……”
“先得稳住李家!”沈墨钧烦躁地挥手打断他,眼中充满了被内外交困逼到绝路的暴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盐船的事……容后再议!”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挺首了腰背,试图维持住一家之主的威严,但那背影在沉重的压力下,己显出几分气短。
花厅内,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与书房的冰冷压抑形成鲜明对比。
李记绸缎庄的李老爷,一个面团团富家翁模样的中年男人,正端着青花盖碗,慢悠悠地撇着茶沫。
他身旁坐着一位年轻女子,便是李老爷的独女,李静婉。李老爷另有两个儿子。
李静婉约莫十八九岁年纪,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秋香色织锦旗袍,外罩一件雪白的兔毛滚边短袄。容貌清丽,气质娴静,低眉顺眼地坐着,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一派大家闺秀的温婉模样。
只是偶尔抬眼时,那杏眸中一闪而过的灵动与不易察觉的审视,透露出她并非表面那般简单。
沈墨钧强压着盐船被扣带来的滔天怒火和财政焦虑,换上一副得体的笑容步入花厅:“李兄,静婉侄女,久等了久等了!府中琐事缠身,怠慢了!”
“沈世兄哪里话!”李老爷放下茶碗,笑容满面地起身寒暄,“年关刚过,自然是诸事繁忙。倒是我们冒昧前来叨扰了。”他目光扫过沈墨钧眉宇间掩饰不住的疲惫和阴郁,心中了然,面上却丝毫不露。
“沈伯伯。”李静婉也盈盈起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声音清脆悦耳,如同珠落玉盘。
“静婉侄女真是出落得越发标致了,李兄好福气啊!”
沈墨钧笑着赞道,目光落在李静婉身上,却带着一种审视未来“所有物”的估量。
此女家世尚可,嫁妆丰厚,性情看似温顺,抬进来既能安抚老太太,又能暂时稳住与李家的生意,是目前焦头烂额之际最稳妥的选择。
双方分宾主落座,开始商议纳采的细节。李老爷捻着胡须,看似随意地提起:“听说世兄年前在盐务上……小有波折?唉,这年头,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军阀混战,关卡林立,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啊!我那几船苏杭的绸缎,前些日子过江阴炮台,也被生生剥了一层皮去!”他摇头叹息,一副同病相怜的模样。
沈墨钧心中一凛,知道对方是在试探,也是提醒。
他打了个哈哈:“些许小事,不足挂齿。我沈家百年基业,这点风浪还经得起。”他试图展现底气,但语气中的一丝勉强却难以完全掩饰。
李静婉安静地听着,纤长的手指轻轻着茶杯温热的杯壁。
她看似低眉顺眼,实则将沈墨钧的强撑和李老爷的试探尽收眼底。
“怎么,还叫我‘沈伯伯’吗?”沈墨钧大胆提出了称谓的问题。
“那,您也别再叫我‘静婉侄女’了,听起来,怪差辈儿的。您都把自己给叫老了。”李静婉自有一套巧笑倩兮,吟笑之间有莫名的逗引。尽管面颊上己经晕开了绯红。
李老爷和沈墨钧相视,交换了眼神,二人默契而诡异地大笑。
西跨院的书房内。沈文远站在窗前,看着李家父女的马车渐渐消失在府门外的风雪中。他手中把玩着自己从英国带回来的一枚小巧的、刻着复杂齿轮图案的黄铜书签。
李静婉,这个女人,他方才在回廊“偶遇”时,她虽低头行礼,姿态恭顺,但起身时那飞快掠过他脸的一瞥,却带着一种与温婉外表不符的锐利和探究。
“又一个想跳进这华丽陵墓的。”沈文远低声自语,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讽意。他将书签按在掌心,感受着金属的冰凉。乱局己启,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他救下的“死人”,远在北平可能挣扎求生的“烂戏子”,虎视眈眈的新贵,内忧外患的父亲,身世成谜的幼弟……还有这风雨飘摇的沈家基业。
他转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信笺,提笔蘸墨。雪白的纸上落下刚劲有力的字迹:
“季鸾兄台钧鉴:沪上风云诡谲,弟观沈氏之舟,朽木将倾……盐政之弊,积重难返,尤以运河为甚,军阀割据,关卡如虎……弟有意联合沪上实业同仁,另辟蹊径,筹办‘通江轮运公司’,以新式火轮首通汉口,避运河之苛扰……盼兄于《大公报》撰文,痛陈漕弊,为民请命,亦为我等新业张目……”
雪,依旧无声地下着,覆盖着沈府华丽的屋脊,也覆盖着这座东方都市所有的欲望、挣扎与即将到来的巨变。
在各方势力的暗流涌动与众人命运转折的节点上,画下了一个充满张力的分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