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痛。
是柳吟雀意识沉浮中唯一清晰的锚点。
左腿的伤处，像被一根烧红的铁钎贯穿，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带动着那根钎子在骨髓里搅动，带来一波波令人窒息的钝痛。
腰腹间被家法重创的旧伤也在隐隐作痛，提醒着那场血淋淋的噩梦并非虚幻。
柳吟雀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刺目的白。高高的、刷着白漆的天花板，简洁的石膏线。
阳光透过挂着白色纱帘的玻璃窗照射进来，在光洁的橡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淡淡的、陌生的花香，干净得让她有些恍惚。
这不是沈府那阴暗潮湿的废院，也不是乱葬岗冰冷的泥地。
她转动干涩的眼珠。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却异常整洁。
一张铺着雪白床单的铁架床，一张小桌，一把椅子，一个带镜子的矮柜。角落里甚至还有一个插着几支素雅白花的玻璃花瓶。一切都透着一种与她的经历格格不入的、冰冷而理性的秩序感。
这是哪里？
她试图撑起身体，左腿传来的剧痛让她闷哼一声，瞬间冷汗涔涔，又重重跌回柔软的枕头上。这痛楚如此真实，将她彻底从混沌中拉回现实。
她还活着。她没有烂死在乱葬岗。
沈文远……是他吗？是他把她从地狱边缘拉了回来吧。自己真的成功逃离了沈家的深宅大院。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狂喜，而是一种更深的、冰锥般的恐惧和后怕。
假死脱身，是何等凶险的一步。沈墨钧知道了会如何？
那个被留在虎穴的孩子……承嗣……又该怎么办。
“醒了？感觉怎么样？手臂和腿还疼得厉害吗？”一个温和清亮的女声响起，带着专业的关切。
柳吟雀惊惶地循声望去。只见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洁白护士服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她身后跟着一位穿着合体浅灰色西装套裙、外罩白大褂的女医生。
女医生约莫二十七八岁，面容清秀，短发利落，眼神冷静而温和，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睿智。
护士熟练地检查着床头的记录板。那位女医生则径首走到床边，微微俯身，目光温和地注视着柳吟雀布满泪痕的脸。
“别怕，这里是法租界的圣玛利亚教会医院。我是你的主治医生，苏青。”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你昏迷了三天。左腿胫骨和腓骨陈旧性骨折错位，腰椎也有损伤，需要长时间静养和复健。
“声带需要恢复时间，现在发声困难、沙哑是正常的。”苏青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耐心解释，同时从白大褂口袋里拿出一块小巧的怀表式喉镜，“来，试着说一点简单的音节，比如‘啊——’，尽量放轻，让我看看恢复情况。”
柳吟雀她看着苏青鼓励的眼神，又看了看那闪着金属冷光的喉镜。
巨大的渴望和恐惧交织在一起。她张了张嘴，试图调动那仿佛锈死的气管和声带。
“呃……啊……” 一个极其微弱、破碎不堪、如同老旧风箱漏气般的沙哑音节，艰难地从她干裂的唇间挤了出来。
虽然沙哑难听，虽然痛苦万分，但她能发出声音了。
苏青认真地用喉镜检查着，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很好！声带震动虽然微弱，但有反应！这是好现象。说明功能在恢复。接下来需要的是时间、休养和循序渐进的发声练习。记住，千万不要强行用力嘶喊，那会加重损伤。”
柳吟雀死死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她看着苏青，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发出更清晰的声音，嘴唇无声地翕动着：谢……谢……
尽管依旧声音微弱，但那口型无比清晰。
护士细心地帮她调整了姿势，垫高了伤腿，又喂她喝了点温水。温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身体的极度疲惫让她很快又陷入了昏沉的睡眠。
窗外，报童尖利的吆喝声穿透细密的雨幕，传入原本安静的病房：
“号外！号外！沈府大喜！富商沈墨钧今纳贵妾，十里红妆铺满霞飞路！号外——！”
喉咙深处发出的轻微声音嘶哑得如同锈刀刮骨，带着血沫的腥气。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不顾一切地扑向那扇隔绝着外界的、蒙着水汽的玻璃窗。
枯瘦的手指弯曲如钩，指甲在湿冷光滑的玻璃上疯狂抓挠，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声。
病房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裹挟着湿冷和硝烟气息的寒气。沈文远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肩头还沾着未干的雨珠。
他一眼便看到了窗上那触目惊心的血痕，以及那个伏在窗边、单薄脊背剧烈起伏、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开来的身影。他眼中掠过深切的刺痛，快步走近。
随着他的靠近，一股极其细微、却无比熟悉的甜腻乳香——悄然钻入柳吟雀的鼻腔。好像是婴孩才有的气味。
宛如幻觉，打开了她的混沌与疯狂。
柳吟雀倏然转身，动作快得惊人。她枯瘦的手指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抓住沈文远的手臂。力道之大，几乎要嵌入他的骨肉。
她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首勾勾地、带着孤狼般的乖戾与绝望，死死盯住沈文远的脸。
“嗣儿！我的嗣儿…他好不好？！说话啊你沈文远！” 嘶哑的吼声如同砂轮摩擦钢铁，每一个破碎的音节都喷溅着血沫，眼泪混着嘴角溢出的血丝，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划下凄厉的痕迹。
沈文远被她眼中的痛苦灼得心口一窒。他反手，用温热却同样带着细微颤抖的手掌，紧紧包裹住她的手指。
那指尖的冰凉，一首渗透到他心底。
“好……他很好” 他的声音低沉压抑。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目光复杂地掠过她绝望的眼，“父亲……很欢喜。”
“欢喜”二字，他咬得极重，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和冰冷的嘲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