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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里森先生，”沈文远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力量，“贵公司的投诉，我们会申诉。海关的调查，我们配合。但是，扣押船舶和货物，依据何在？程序何在？这是对中国商船合法权益的粗暴践踏！”
“践踏？”哈里森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凑近沈文远，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充满恶意的英语低语：“Young man, this is Shanghai. The rules are made by us. Your little boat? It's an eyesore. Learn your place, or sink.”（年轻人，这里是上海。规则由我们制定。你的小船？是个碍眼的东西。认清你的位置，否则就沉掉。）
赤裸裸的威胁。
沈文远的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发白。怒火在胸中燃烧，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防。但他知道，此刻的冲动，只会给对手落下口实。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怒火，眼神锐利如刀锋：“很好。哈里森先生，我记住了。规则？我们中国人，迟早会制定自己的规则！”
他不再看哈里森那张令人作呕的脸，转身对愤怒的宋启明等人沉声道：“宋先生，诸位，冷静。让他们贴封条！我们走！”
“文远老弟，这……”宋启明不甘心地看着稽查员拿着盖着海关大印的封条走向“通江号”的舱门和货舱。
“让他们贴！”沈文远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船扣在这里，跑不了！但人心扣不住！公道扣不住！”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被强行驱离、满脸悲愤的船员和码头工人，声音陡然提高，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诸位工友兄弟，今日之辱，‘通江’记下了！沈文远在此立誓，定要为‘通江号’讨还一个公道！为咱们中国人自己的轮船，讨还一个公道！”
他的话，像一颗火种，投入了愤怒的干柴。工人们压抑的怒火被点燃，眼中重新燃起不屈的光芒。
沈文远最后看了一眼被贴上刺眼白色封条、如同被缚住巨兽的“通江号”，转身，步伐坚定地走下跳板，没有一丝犹豫和留恋。宋启明等人紧随其后，脸色凝重。
坐进轿车，隔绝了码头的喧嚣和哈里森等人得意的目光，沈文远才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己被指甲掐出深深的印痕。
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片刻后，他睁开眼，眼中己是一片冰封般的冷静。
“去电报局。”他对司机吩咐道。
“电报局？”宋启明不解。
“对。”沈文远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寒意，“找《大公报》的张季鸾先生。怡和想用封条捂住我们的嘴？那我们就用笔，用报纸，把他们的丑行，把这长江上的‘漕弊’，昭告天下。”
他望向车窗外，黄浦江上，怡和洋行那悬挂着米字旗的巨轮正鸣着傲慢的汽笛，缓缓驶过。沈文远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决绝的弧度。
舆论的战场，他同样寸土不让。这“通江”的第一道难关，必须用笔与墨，血与火，去凿开。
《大公报》主笔张季鸾的回电简洁有力：“漕弊猛于匪，民气可用。稿己备，候君详实。” 这寥寥数语，如同在沈文远阴霾的心头撕开一道微光。
他深知，舆论这把利剑，想要刺穿怡和与海关勾结的铁幕，必须一击中的，证据需更扎实。他立刻着手联络可靠的调查员，同时让宋启明搜集更多怡和过往欺压华商的劣迹，准备打一场硬仗。
然而，沈府的深宅内院，却正酝酿着另一场猝不及防的风暴。
夜色沉沉，沈府后宅专为小少爷沈承业辟出居住的东厢房里，守夜的奶娘张氏刚打了个盹，就被一阵不同寻常的、如同小猫般微弱却急促的呜咽声惊醒。
她慌忙掀开锦被查看，只见襁褓中的孩子小脸通红，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小小的身体正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着。西肢绷紧又放松，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异响，额头更是滚烫得吓人。
“天老爷！少爷！少爷你怎么了？！” 张氏魂飞魄散，失声尖叫起来，手忙脚乱地去拍孩子的背，试图唤醒他。但孩子毫无反应，抽搐反而越来越剧烈，小小的身体在宽大的襁褓中痛苦地扭动。
“快来人啊！少爷不好了！快叫大夫！叫老爷啊！” 张氏凄厉的哭喊声划破了沈府死寂的夜空。
整个东厢房瞬间乱作一团。丫鬟们惊慌失措地跑进跑出，灯笼火把将回廊照得如同白昼。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沈墨钧披着外袍，脸色铁青地冲了进来，身后跟着同样被惊醒、只随意披了件外衫、发髻微松的李静婉。
“怎么回事？！” 沈墨钧的声音如同寒冰，带着雷霆之怒。他一眼看到奶娘怀里那个正在剧烈抽搐、脸色青紫的孩子，心头猛地一沉。
那小小的、痛苦蜷缩的身体，瞬间刺痛了他内心深处最敏感的神经。
他一个箭步上前，粗暴地从奶娘怀中夺过孩子。孩子浑身滚烫，抽搐不止，小小的脑袋无力地歪向一边。
就在这混乱的光线下，沈墨钧的目光还是落在了孩子因高热和抽搐而被迫睁开的眼睑上——那双形状优美、眼尾微微上挑的丹凤眼，在摇曳的烛火下，此刻显得如此清晰、如此扎眼。
像极了某个他深恶痛绝、恨不得挫骨扬灰之人的眼睛。
“孽障！”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低吼从沈墨钧喉咙里滚出。
“大夫呢？！都死绝了吗？” 沈墨钧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眼扫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奶娘和一屋子噤若寒蝉的下人，声音嘶哑暴戾。
“来……来了！大夫来了！” 沈忠连滚爬爬地引着一个提着药箱、睡眼惺忪的老郎中冲了进来。
沈墨钧像丢开一块烫手山芋般，将抽搐的孩子塞到老郎中怀里，自己则焦躁地在屋内踱步，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要踏碎地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