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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文远推门下车，江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吹动他深灰色西装的衣角。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沈府那污浊压抑的空气彻底置换掉。他扶了扶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专注地投向“通江号”，那眼神如同检阅自己新锐部队的将领。
早己等候在舷梯旁的几位中年人立刻迎了上来。
为首一人面容清癯，穿着朴素的长衫，眼神却炯炯有神，透着一股实干家的精明与坚毅。他是沪上颇有名望的民族实业家，宋启明，也是沈文远秘密筹划“通江轮运”最重要的合伙人之一。
“文远老弟，你来了！”宋启明声音洪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用力握住沈文远的手，“看看咱们的‘通江号’！英国格拉斯哥的引擎，江南厂造的船壳，虽比不得洋人的万吨巨轮，但跑长江内河，稳当又实惠！这可是咱们民族航运业扎下的一颗钉子啊！”
沈文远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发自内心的笑意，他用力回握：“宋先生辛苦！全赖诸位鼎力相助，‘通江’方能如期下水。万事开头难，但有了这第一步，后面就好走了。”
他的目光扫过宋启明身后几位同样神情振奋的股东和船长、轮机长等高级船员。这些人，都是他精心挑选、志同道合，意图在洋轮垄断的长江航运中杀出一条血路的同路人。
一行人登上“通江号”。甲板光洁，舱室明亮，崭新的黄铜部件在晨光下闪闪发光。轮机舱里，巨大的引擎发出低沉而有力的轰鸣，仿佛一颗强劲的心脏在搏动。
沈文远仔细地检查着每一个关键部位，与船长、轮机长低声交谈，询问细节，神情专注而沉稳。宋启明在一旁介绍着首航的准备：货物己按计划装载完毕——货物主要是国产棉纱、桐油和茶叶，船员整装待发，只待海关放行，即可启程前往汉口。
“文远老弟放心，”宋启明信心满满，“咱们手续齐全，该打点的关节也都疏通到位了。首航图个吉利，货物稳妥，航线也熟，定能一炮打响！”
沈文远点点头，目光投向繁忙的黄浦江面，江上悬挂着米字旗、星条旗、太阳旗的巨轮往来穿梭，气焰嚣张。他的眼神变得深邃。
“通江”的意义，不仅在于盈利。更在于告诉所有人，长江，是中国的长江。
“洋人能走，我们中国人，一样能走！而且要走得更稳，更好！”他说道。话语中的坚定与信念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大家摩拳擦掌，仿佛己经看到了“通江号”劈波斩浪，在长江黄金水道上插下民族航运旗帜的那一天。
然而，命运的转折往往猝不及防。
就在沈文远等人结束检查，准备下船前往海关办理最后放行手续时，码头上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几辆黑色的、车头插着米字旗的轿车疾驰而来，粗暴地停在“通江号”泊位前。
车门打开，率先跳下几个趾高气扬、身穿黑色制服的英籍海关稽查员。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神情倨傲的中年洋人，他胸前别着“怡和洋行高级经理”和“海关特聘稽查顾问”的徽章，正是怡和洋行在上海的实权人物之一——克劳德·哈里森。
哈里森嘴里叼着粗大的雪茄，旁若无人地走上跳板，身后跟着一群如狼似虎的稽查员和中国籍跟班。
“‘通江号’负责人？出来！”哈里森用生硬的中文喊道，眼神轻蔑地扫视着甲板上的人，如同看着一群低等生物。
沈文远眉头微蹙，排众而出，站到哈里森面前。他身形挺拔，气场沉稳，即使面对这个傲慢的洋人，也丝毫不落下风：“我是沈文远，‘通江轮运’的总经理。哈里森先生有何指教？”
哈里森喷出一口浓烟，几乎喷到沈文远脸上，他慢条斯理地掏出一份文件，用英语夹杂着中文说道：“指教？根据大英帝国怡和轮船公司的正式投诉，以及海关总税务司署的最新核查指令，贵公司所属‘通江号’轮船，涉嫌多项违规！”
他抖开文件，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意的夸张和指责：“第一，船体结构强度未经我大英劳氏船级社最终认证，存在重大安全隐患！第二，装载货物清单严重不符，有大量未申报、来源不明的危险品嫌疑！第三，船长资质存疑，并未经我皇家航海协会认可！”
他每说一条，宋启明等人的脸色就白一分。这些都是赤裸裸的刁难！
船体是江南厂按规范建造的，劳氏认证正在进行中，并非强制；货物清单早己提交海关审核通过；船长的资历在长江航运界有口皆碑……
“哈里森先生！”宋启明忍不住上前一步，强压怒火，“这些指控毫无根据！我们的文件都是齐全的，海关之前己经……”
“之前？”哈里森粗暴地打断他，雪茄指向宋启明，唾沫横飞，“那是之前！现在，我们收到了新的、权威的投诉！为了公共安全和航运秩序，‘通江号’必须立即接受全面、彻底的调查！在调查结束、所有问题澄清之前——”
他环视一周，脸上露出残忍而得意的笑容，一字一顿地宣布：
“‘通江号’及其所有货物，即刻予以扣押！不得离港！”
“什么？！”
“岂有此理！”
“你们这完全是强盗行径！” 宋启明和股东们顿时炸了锅，愤怒地指责起来。船员们也围了上来，群情激愤。
“安静！”哈里森身后的海关稽查员和怡和的打手立刻上前，形成对峙，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沈文远始终沉默着。他镜片后的目光冰冷如霜，死死盯着哈里森那张得意忘形的脸。
怡和，这个盘踞中国航运业近百年的庞然大物，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
他们无法在商业竞争上堂堂正正地击败新兴的民族航运力量，便动用其在海关和殖民体系内的特权，进行最无耻的、赤裸裸的扼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