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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租界教会医院的复健室，弥漫着消毒水和阳光晒暖地板的味道。
柳吟雀的额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苍白的皮肤上。她咬紧牙关，双手死死抓住平行杠，纤细的手臂因用力而不住颤抖。
那条之前被沈墨钧家法惩治，久伤未愈得不到医治的腿，加之后来又在床上躺了多日。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块，每一次尝试抬起、向前挪动半步，都伴随钻心的疼痛和肌肉失控的痉挛，几乎耗尽她全身的力气。汗水滴在冰冷的不锈钢扶手上。
“很好！柳小姐，坚持住！再往前一点！” 苏青站在一旁，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鼓励。
她穿着洁白的医生袍，目光专注记录着柳吟雀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和反应。“神经的恢复就是需要时间和反复刺激，疼痛是必经之路。别怕，我在。”
柳吟雀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最终还是在剧痛和脱力中败下阵来。身体一晃，眼看就要摔倒。
苏青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有力的手臂稳稳支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将她小心地安置回轮椅上。
“歇一会儿。” 苏青递上温水，看着柳吟雀因疼痛和挫败而紧闭双眼、微微喘息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她蹲下身，轻轻按摩着柳吟雀僵硬的小腿肌肉，手法专业而柔和。
“恢复比预想的要慢，尤其是神经的损伤……但别灰心。身体的记忆需要被唤醒，也需要一点‘外界’的刺激。总困在这西堵墙里，对心境和复健都不利。”
柳吟雀睁开眼，茫然地看着苏青。外界？她如今是“己死”之人，如同幽魂，哪里还有“外界”？
苏青仿佛一下就看穿了她的心思，微微一笑，同时带着医者的冷静和朋友的真诚：“天气不错。我带你出去透透气，就在医院后面的小花园，很安静。看看树，听听鸟叫，感受一下风……这对你有好处。”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这只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医疗建议。如果沈文远知道也会支持的吧。
柳吟雀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花园？阳光？风？这些曾经触手可及的东西，如今对她而言，遥远得如同隔世。
她垂下眼睫，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想……想出门看看。”
于是苏青推着柳吟雀的轮椅，进电梯。下了楼，又缓缓穿过医院后门，步入一条僻静优雅、两旁栽种着高大法国梧桐的小巷。
这是医院通往后面小花园的近道。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柳吟雀苍白的脸上投下跳跃的光斑。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久违的自然光线让她有些恍惚。
苏青一边稳稳地推着她的轮椅，一边低声介绍着路边的花草。柳吟雀安静地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巷子尽头隐约可见的一处高耸的青灰色围墙所吸引——那不是沈府后巷的围墙吗？
一种近乎本能的牵引力，让她非常在意那个方向。
轮椅越靠近巷口，那堵围墙在视线中就越发清晰、庞大，像一道隔绝生死的界碑。在即将拐入花园小径的刹那，一阵如同电流般瞬间击穿她灵魂的声响，隔着厚厚的围墙，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是婴孩的啼哭！
那哭声带着委屈和不适，如同小猫的呜咽，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柳吟雀的心尖上。
是她的孩子无疑。柳吟雀笃信那就是她的孩子。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痛苦，在这一声婴儿啼哭中轰然崩塌。
柳吟雀的身体猛地前倾，双手死死抓住轮椅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瞬间失去血色。她喉咙里发出如同窒息般的嘶鸣，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她不顾一切地想要站起来，想要扑向那堵墙。
那条伤腿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她重重跌回轮椅上，轮椅被她跌落的动作带得猛然一晃，几乎侧翻。
“柳小姐！” 苏青大惊，急忙用力稳住轮椅，蹲下身紧紧抓住她因激动而剧烈颤抖的双肩，“冷静！看着我，冷静下来！” 她的声音带着命令式的急切，试图将柳吟雀从崩溃的边缘拉回。
就在这混乱的瞬间，巷子另一头，一个穿着沈府下人灰布短褂、须发皆白、身形佝偻的老仆正挎着一个菜篮子，看似步履蹒跚地经过。
是福伯。柳吟雀认出他来。对面人似乎也有所感应。
电光火石间，福伯的脚步一个踉跄，仿佛被绊倒一般，整个人“哎哟”一声，朝着柳吟雀的轮椅方向就扑倒下去！
“小心！” 苏青下意识地伸手去扶。
福伯并没有真的摔倒，他显然一首在留意着巷子里的动静，借着“摔倒”，和轮椅上的柳吟雀对话，声音压得极低：
“柳姨娘？真是您？！您…您还活着？！”
其实对府中诸人来说，事是瞒不过人的，只不过福伯也没想到自己能有如此机缘，再见到活着的柳吟雀罢了。柳吟雀枯槁的模样和身下的轮椅，令福伯浑浊的老眼里满是震惊和痛惜。同时他也听见了墙那头传来的哭声。
“是……是小少爷。下午不知怎么地，受了惊吓，一首有点蔫蔫的，奶娘哄了好久才睡下。刚才又惊醒了，哭得可怜见的……老爷，老爷今日心情极差，嫌吵，把奶娘骂了个狗血淋头，不许再哭出声……奶娘也是没法子，兴许只能抱着在离后墙近的抱厦里偷偷哄着呢……”
福伯的话如同刀子，一刀刀剜在柳吟雀心上。孩子受了惊吓，哭是本能，却被如此粗暴地对待。
沈墨钧，他果然只当是一件碍事的物品吧。
福伯看着柳吟雀虬结难受的样子，安慰道：“姨娘放心吧。小少爷虽然瘦弱些，但福大命大。奶娘张氏也是厚道人。”
“对了，张奶娘她偷偷跟我说过，小少爷左耳后有一颗小小的、朱砂似的红痣，和您一模一样。跟您当初生他时，稳婆这么说的，您还记得吗？这就是母子连心的印记啊！小少爷总归是会长大的！您……您千万要保重自己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