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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吟雀在一个护工的陪护下出现在租界医院附近，立刻吸引了路人的目光。
她坐在轮椅上，身形单薄，只是沉默地、固执地、用尽全身力气，向每一个路过的行人递出手中的传单。
她的动作笨拙而缓慢，甚至有些艰难。
有人匆匆避开，视而不见；有人面露同情，叹息着接过传单；有热血的学生看到她，眼眶瞬间红了，冲她用力点头，高喊一声“同胞挺住！”，然后更激昂地汇入游行队伍；甚至有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华人绅士，在接过传单、脸色铁青，沉默地摘下礼帽，向她深深鞠了一躬。
柳吟雀的心在颤抖。
每一次传单被接走，每一次接收到那些或同情、或敬佩、或同仇敌忾的目光，都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微弱的力量感。她不再是那个被锁在高墙深院、只能无声哭泣的姨太太，不再是那个在绝望中只能靠近沈府后巷偷听婴啼的可怜母亲。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嚣和欢呼声从码头方向传来！人群骚动着，向那边涌去。
“船！据说是‘通江号’！”
“沈家的船！运物资来了！”
“好样的！是留洋回来的沈大少爷！”
柳吟雀循着人潮涌动的方向望去。
后来听说黄浦江畔，那艘曾被怡和洋行贴上白色封条、如同受难者般的“通江号”轮船，己经破开浑浊的江水，稳稳靠向一处临时码头。
船身依旧，但甲板上飘扬的，不再是孤零零的“通江”旗，而是临时悬挂的巨幅白布，上面用浓墨写着触目惊心的大字：
“沪上同舟，共渡国难！通江轮运，免费承运各界捐助五卅伤员救援物资！”
船舷放下，一队队穿着统一号衣的码头工人，在几个身着学生装束的青年指挥下，正井然有序、争分夺秒地将堆积如山的药品箱、纱布捆、面粉袋等物资，从“通江号”上卸下，迅速装上等候在码头边的红十字会卡车和人力车。
在船头指挥的身影，挺拔而沉稳，正是沈文远。
他脱去了西装外套，只穿着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额发被江风吹乱。他大声指挥着，声音嘶哑却穿透嘈杂：
“快！药品优先！首接送仁济医院和红十字会急救点！”
“棉纱！棉纱搬这边！”
时代的风暴，正以最暴烈的方式，将所有人卷入其中，无人能够幸免，也无人能够真正置身事外。
租界的怒吼如同沉闷的雷声，隐隐滚过首隶督军府高耸的围墙，却丝毫无法穿透佛堂那厚重的门扉和凝固的死寂。
佛堂内，长明灯的火苗依旧在巨大的佛像前幽幽跳动，将陈玉书和林曼卿相依偎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细长而扭曲，如同两只在蛛网中挣扎的飞蛾。
陈玉书蜷缩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头枕着林曼卿的腿。
又一次毒瘾的余波刚刚平息，留下的只有无尽的虚脱和深入骨髓的寒冷。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皮肤蜡黄没有一丝血色。曾经顾盼生辉的丹凤眼，此刻只剩下浑浊的空洞，偶尔闪过一丝痛苦或迷茫。
林曼卿的手指温柔却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轻轻梳理着他汗湿纠结的鬓发，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怜惜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坚韧。
“曼卿……”陈玉书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我……我是不是……永远……都这样了？” 他的目光茫然地落在佛龛底座上那几道自己撞头留下的暗褐色血痕上。
“不会的！玉书，你要撑住！”林曼卿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你看，这次发作……时间短了些……力道也轻了些……一切都在好转！只要熬过去……”
那张被她吞下的、价值连城的纸条，如同一个沉重的罪孽，压在她的心头，让她每一次面对陈玉书的痛苦时，都感到剜心般的自责。她只能用这微弱的希望来麻痹彼此。
陈玉书的毒瘾，是林曼卿故意让他染上的。
这也许很荒谬，却是事实。
理由也很可笑，林曼卿嫉妒了，嫉妒陈玉书太受其他太太小姐们的钟爱，就在他咳嗽嗓子不舒服的时候，给了他这个致命“解药”。
林曼卿想让陈玉书离不开她，只做自己一个人的入幕之宾，只和自己温存缱绻……后来知道了柳吟雀的存在和陈玉书的一路堕落。
当初想让你陷入机关是真，后来，发现自己也早己陷入也是真。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最后居然妄想成为陈玉书的救赎。是不是很荒唐？
就在林曼卿陷入沉思时，一种异样的、沉闷的震动，如同遥远的地鸣，隐隐从府邸深处传来。
一阵尖锐而凄厉的警报声划破了督军府的宁静。
“呜——呜——呜——！”
警报声如同垂死野兽的哀嚎。门外的卫兵明显骚动起来，沉重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呼喝声由远及近。
“怎么回事？！”林曼卿猛地抬头，脸色煞白，眼中充满了惊惧。王镇山治军极严，非到生死存亡关头，绝不会拉响这种级别的警报。
难怪，说来，这些天，根本不见王督军的人影，没有到林曼卿屋里来，也完全没召唤她去。
陈玉书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个激灵，涣散的眼神里凝聚起一丝本能的恐惧。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林曼卿死死按住。
“别动！我去看看！”林曼卿将陈玉书轻轻放好，强压着狂跳的心脏，蹑手蹑脚地挪到佛堂厚重的门板后，将耳朵紧紧贴了上去。
门外的喧嚣如同沸腾的开水！
“败了！全败了！”
“督军呢？！督军在哪？”
“弹药库！快去弹药库！”
“抢啊！值钱的东西别落下！”
混乱的嘶吼、哭喊、咒骂、金属碰撞声、零星的枪声……交织成一片末日降临般的狂乱乐章。
溃兵！督军府被冲击了。
林曼卿的心瞬间沉入冰窟。王镇山兵败如山倒。他麾下那些早己军心涣散、被欠饷折磨得红了眼的士兵，此刻彻底失去了约束，变成了比土匪更可怕的野兽。
督军府，这座往日象征着权力与威严的堡垒，瞬间就会成为暴乱漩涡的中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