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上海,秋意己浓。
法租界工部局大楼前的梧桐,金黄的叶片在略带寒意的风中簌簌飘落。
大楼内,一场足以影响东南商界格局的会议正在举行。水晶吊灯的光芒将会议厅照得亮如白昼,空气中弥漫着雪茄、咖啡和一种无形的权力气息。
主席台上,新近就任五省联军总司令、掌控东南军政大权的孙传芳,身着笔挺的将官服,肩章上的金星熠熠生辉。
他面容精悍,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台下济济一堂的商界名流、盐业巨贾和外国领事代表。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整个大厅:
“……值此多事之秋,民生凋敝,百业待兴。为整肃吏治,畅通商路,保障国课,本司令特颁行《东南盐政新章》!”他拿起一份装帧精美的文件,“其要旨有三:一曰‘就场征税’,取缔包商引岸旧制,盐税统归政府征收,杜绝中间盘剥!二曰‘官收官运’,成立官盐转运局,统一管理运销,严打私枭!三曰‘扶持国轮’,凡运盐船只,优先租用本国轮船公司,以利国权而便商民!”
话音落下,台下反应各异。
洋商领事们交头接耳,面露不豫——这明显动了他们操控盐业运输的奶酪。一些年轻实业家和新派商人则目露兴奋,频频点头。而坐在前排角落的几位身着绸缎长袍、面色凝重的旧盐商代表,则如丧考妣,脸色铁青。他们赖以牟取暴利的引岸专营特权,将被这新章彻底碾碎!
孙传芳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了台下前排一个穿着深灰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人身上——沈文远。
“盐政革新,需借重商界俊彦,群策群力。”孙传芳的声音带着刻意的嘉许,“‘通江轮运’沈文远先生,锐意进取,熟悉航运,更于五卅期间彰显爱国实业家之担当!本司令特聘沈先生为东南盐政改革委员会顾问,襄助官盐转运局筹建及国轮调度事宜!望沈先生不负众望,鼎力相助!”
聚光灯瞬间打在沈文远身上。
他起身,微微欠身,姿态沉稳,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承蒙孙司令信任,文远定当竭尽所能,为新政效力,为商民谋利。”
他的回答不卑不亢,既表明态度,又巧妙地将“效力”的对象限定在“新政”与“商民”上,而非孙传芳个人。台下响起礼节性的掌声,夹杂着旧盐商们压抑的冷哼。
风光属于沈文远,而阴影,则笼罩在远离这权力中心的另一个角落。
闸北区,一间临河而建、挂着褪色“清源茶馆”招牌的破旧茶楼二层雅间。窗户紧闭,隔绝了外面市井的喧嚣,却隔绝不了屋内弥漫的、令人窒息的腐朽与绝望气息。
沈墨钧裹着一件半旧的灰鼠皮袄,蜷缩在铺着油腻棉垫的太师椅里。他比数月前更加枯槁,眼窝深陷如同骷髅,脸颊塌陷,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蜡黄色。那场几乎夺去他性命的中风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半边身体麻痹僵硬,左手像枯枝般蜷缩在胸前,不住地微微颤抖。只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不甘的、如同鬼火般的怨毒光芒。
他面前的方桌上,散乱地摊着几张报纸。
头版赫然是孙传芳颁布新政和沈文远受聘顾问的消息,照片上儿子那年轻、沉稳、意气风发的侧脸,对沈墨钧来说,显得有些许陌生。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让沈墨钧佝偻下身体,枯瘦的手紧紧抓住胸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旁边伺候的老仆连忙递上温水,却被他粗暴地挥手打翻。
瓷杯碎裂在地,浑浊的茶水溅湿了报纸上沈文远的脸。
“逆……子!咳咳……卖……卖家求荣的……狗!”沈墨钧嘶哑地咒骂着。
他盯着报纸上孙传芳的名字,眼中是滔天的恨意。就是这个军阀,纵兵劫掠了他的盐船!就是这个军阀,如今又重用他的儿子,来革他沈家百年盐业根基的命。而他的儿子,不仅不报仇雪恨,反而成了仇人的座上宾,帮着仇人来掘他最后的坟墓……
怎么能不恨。
“沈老爷息怒,保重身子要紧。”坐在他对面的赵老板也是旧盐商代表。他捻着山羊胡,阴恻恻地开口,“孙大帅这一手‘就场征税’、‘官收官运’,是要断了我们所有人的活路啊!沈少爷他……唉,到底是年轻人,被那‘新政’‘顾问’的虚名迷了眼……”
“他不是我儿子!”沈墨钧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具乱跳,牵动病体又是一阵剧咳。他浑浊的眼睛扫过在座的另外几个同样脸色难看的旧盐商——钱老板、孙老板。“沈文远……他眼里……早就没有沈家!他攀上了高枝……就要帮着外人……把我们这些老骨头……赶尽杀绝!”
“沈老爷说得对!”钱老板附和道,一脸愤慨,“我们几家在盐业经营几十年,根深蒂固,岂能任由新政宰割?孙传芳根基未稳,新政推行必遇阻力!只要……”
“只要什么?”沈墨钧喘着粗气,眼中鬼火闪烁,“你们……还有法子?”
几个盐商交换了一下眼色。
赵老板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沈老爷,说到底,这新政能不能推下去,关键还在沈少爷身上。他是顾问,又是‘通江轮运’的老板,孙传芳要用国轮运官盐,绕不开他!只要沈少爷……肯站在我们这边,或者……至少不积极推行……”
“他?站在我们这边?”
沈墨钧发出一声凄厉的怪笑,带着无尽的怨毒,“他现在……恨不得我死!恨不得沈家……彻底垮掉!好让他……清清白白地当他的新派人物!”
“那……就让他不得不‘站’过来!”孙老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沈老爷,您别忘了……您手里,还有一张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