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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压垮这座满目疮痍的深宅大院。
沈府祠堂，这个往日庄严肃穆、供奉着沈家列祖列宗牌位的圣地，此刻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和紧张。
沈墨钧拖着病体，强撑着坐在主位上。李静婉站在他身侧，眼下是浓重的青影。
几个沈家仅剩的老仆和管事垂手立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祠堂中央的蒲团上，跪着一个穿着簇新小褂的婴孩——沈承业。
他显然被这肃杀的气氛吓坏了，小脸煞白，大大的丹凤眼里噙着泪水，却不敢哭出声，只是瑟瑟发抖地跪在那里，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
祠堂大门敞开，一队衣着光鲜的赵府家丁簇拥着一个身着锦缎长袍、面容威严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正是江南盐运使赵孟卿本人！
他目光如炬，环视祠堂一周，在看到沈墨钧那形销骨立的模样时，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和不耐，但很快被掩饰过去。
“沈老爷，”赵孟卿的声音洪亮，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傲慢，“赵某亲自来迎令郎，足见诚意。过继文书可准备好了？”
沈墨钧强撑着站起身，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卷盖着鲜红指印和沈家印鉴的文书，声音嘶哑：“赵大人……犬子……就托付给您了……望您……善待……”
赵孟卿接过文书，草草扫了一眼，满意地点点头：“沈老爷放心，赵某必视如己出。” 他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沈承业，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和满意。
“来人，带小少爷回府！”赵孟卿一挥手，两个健壮的婆子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地架起沈承业。
“不……不要……娘……娘……”孩子终于崩溃，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小小的手脚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
说来也是奇异，算起来连同奶妈、丫鬟和李静婉这个后妈，没有一个人教过他“娘”这个字。
在这紧要时候，沈承业是因为心电感应还是什么别的缘故忽然学会了叫“娘”，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就在这一刻，祠堂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和惊呼。紧接着，一个轮椅如同离弦之箭，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了进来！轮椅上，是一个瘦削得变样的女子，双眼却燃烧着地狱般的火焰。正是柳吟雀。
“放开他！” 柳吟雀的喉咙里发出嘶哑得不声的怒吼，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绝。
她手中高举着一叠纸张，另一只手紧握着那柄苏青给她的袖珍手枪，枪口首指赵孟卿！
满堂哗然。
所有人都如同被雷劈中般僵在原地。沈墨钧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中是见了鬼般的惊骇！
柳吟雀？！这个己经“死”了快一年的姨太太？！这个他亲自吩咐消灭肉身埋葬了的女人？！怎么可能？！
柳吟雀的轮椅在祠堂中央戛然而止。
她无视所有人惊骇的目光，只是死死地盯着被婆子架着、哭得撕心裂肺的儿子，眼中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却倔强地没有抬手去擦。她颤抖着举起那叠纸张，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猛地将纸张凑近轮椅扶手上点燃的蜡烛！
“不——！”沈墨钧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踉跄着想要扑上来，却终究因体力不支摔倒在地。
火苗瞬间吞噬了纸张！那是过继文书的正本。
柳吟雀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从赵孟卿随从那里偷了出来。为了不让这场过继发生，理所当然地就是从程序角度摧毁它的合法性。
“贱人！你是谁？你怎么敢！”赵孟卿勃然大怒，脸色铁青，厉声喝道，“来人！给我拿下她！”
几个赵府家丁立刻凶神恶煞地扑上来。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在祠堂内炸开。冲在最前面的家丁惨叫着捂住血流如注的大腿倒地！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声震住了，没想到她有枪，更没想到她真敢开枪。
众人不敢再上前一步。
柳吟雀的枪口冒着青烟，她苍白的脸上毫无惧色，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手中的枪坚定地指向赵孟卿，另一只手将被火焰吞噬殆尽的过继文书灰烬撒向空中！
她才不要让赵孟卿成为孩子的监护人和抚养人。哪个亲妈会乐意把自己怀胎十月的宝贝轻易托付在别人手上呢？
灰烬如同黑色的雪，纷纷扬扬地落在祠堂光洁的地面上，落在沈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落在沈墨钧那张绝望扭曲的脸上。
“娘……娘……”沈承业的哭声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这一声“娘”，如同惊雷，炸响在祠堂每一个人的心头。
连沈墨钧的眼底都流露出平日里少见到的颜色。
柳吟雀为了这一声娘，浑身剧震，泪水瞬间决堤。
她颤抖着松开握枪的手，不顾一切地俯下身，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赵孟卿脸色铁青，眼中杀机毕露，却在柳吟雀那柄依旧紧握的手枪和门外突然涌入的一队巡捕面前，不得不强压怒火，咬牙切齿道：“好！很好！沈墨钧！这就是你的诚意？！咱们走着瞧！” 说完，他愤然拂袖而去！
祠堂外，不知何时到来的沈文远静静地站在阴影里，镜片后的目光深沉如海。
柳吟雀此番归来，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去把当初贴身丫鬟小翠为她隐匿在沈家的契书和重要文件都拿回身边。
及时到场的巡捕这些，必然离不开沈文远的预判和安排。
他手中握着一份刚刚从《大公报》取回的、明日即将见报的、揭露赵孟卿贪污受贿、勾结洋行铁证的清样。舆论的炮火，己经毫不留情地瞄准了下一个目标。
腐朽世界，每一个人都不得幸免。
而在更远的阴影里，李静婉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眼中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芒。
她缓缓抬手，抚上肩头——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风雨中那件湿外套带来的、转瞬即逝的暖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