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裹挟着深秋的寒意,沉沉压在疾驰的津浦线三等车厢上。
车轮撞击铁轨的声响单调而急促,像一颗濒临失控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陈玉书蜷缩在硬梆梆的木椅角落,身体筛糠般颤抖,冷汗早己浸透单薄的粗布长衫,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每一次震动,都像有无数细小的钢针,从脊椎深处狠狠扎进西肢百骸。
“再忍忍,玉书,再忍忍……” 林曼卿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淹没在车厢的嘈杂里。她紧挨着他,用自己同样单薄的身体挡住邻座好奇或嫌恶的目光。
曾经督军府里养尊处优的九姨太,如今褪尽了华服珠翠,只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旗袍,鬓角散落几缕碎发,唯有那双眼睛,在昏黄的煤油灯下亮得惊人,像淬过火的琉璃,盛满了焦虑与一种近乎决绝的坚定。
陈玉书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抠进掌心,试图用尖锐的疼痛对抗那从骨髓深处蔓延开来的、蚀骨钻心的空虚和万蚁噬咬般的麻痒。戒毒数月,最凶险的“撞墙期”如约而至。昔日吞云吐雾的迷幻天堂,此刻成了将他拖入地狱的锁链,每一次挣扎都带着血肉剥离的剧痛。他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身体猛地弓起,又颓然砸回椅背。
“曼……卿……” 他从齿缝里挤出破碎的音节,眼神涣散,布满血丝的眼球死死盯着窗外飞掠而去的、模糊不清的黑暗树影,仿佛那里藏着勾魂的妖魔。“……烟……膏……” 那两个字如同毒咒,带着致命的诱惑力。
“没有烟膏!玉书,看着我!” 林曼卿捧住他冰冷汗湿的脸颊,强迫他涣散的视线聚焦在自己脸上。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他混沌的意识。“你发过誓的,在佛堂前,用你的命,也……用我的命!想想我们为什么逃出来!”
“佛堂……” 陈玉书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清明,旋即又被更深的痛苦淹没。他想起了督军府佛堂缭绕的香火,想起了林曼卿替他挡下溃兵时的狼狈不堪,想起了两人对着残破佛像立下的血誓——戒断毒瘾,逃离那吃人的牢笼,用一条命换一条命,赎清过往的罪孽。
猛地闭上眼,额角青筋暴跳,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胃里翻江倒海。“呕——!” 他再也忍不住,俯身剧烈地干呕,却只吐出些酸涩的胆汁,狼狈不堪。
邻座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嫌弃地挪远了些,低声嘟囔着“晦气”。林曼卿顾不上旁人的目光,迅速掏出一块粗糙的手帕替他擦拭,动作却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镇定。
她解开随身携带的小布包,里面除了几块干硬的饼子,便是几封用油纸仔细包裹、用火漆严密封好的信件——那是他们逃离上海的唯一倚仗,也是陈玉书在毒瘾缠身、神志尚存一线时,凭借在督军府多年对机密的敏感,拼死截获并藏匿的、足以震动东南的军阀勾结卖国铁证。
“你看,” 林曼卿将其中一封信按在陈玉书剧烈起伏的胸口,冰凉的油纸触感让他激灵了一下,“……玄驹(注:信中代号)……平津……这是能撕开这天黑幕的东西!你拿命换来的!想想它到了该到的地方,会怎样?”
陈玉书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触碰到那硬硬的信封棱角。一丝微弱的、属于过去的责任感和被毒品长久压抑的良知,如同黑暗深渊里透出的一缕微光,艰难地挣扎着。但身体的痛苦实在太过凶猛,那缕光瞬间又被淹没。
他痛苦地摇头,眼神再次陷入狂乱,猛地抬手想将信封扫落!
“不!” 林曼卿低喝一声,死死攥住他挥舞的手臂,力量大得惊人。她的眼神锐利如刀,刺破他迷乱的屏障:“陈玉书!看着我!你是那个在佛堂为我挡刀的男人!不是被烟土泡烂的废物!”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撕裂的沙哑,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下一瞬,在陈玉书因毒瘾发作而再次失控,指甲几乎要抓破自己手臂皮肤的刹那,林曼卿做出了一个让陈玉书瞬间僵首的动作——
她猛地低下头,张开嘴,狠狠咬向自己的左手腕内侧!
“唔!” 剧痛让她闷哼一声,却死死咬住不放。殷红的血珠迅速渗出,在她苍白的皮肤上蜿蜒出一道刺目的红痕。
血腥味在狭小污浊的车厢空间里弥漫开来,带着铁锈般的腥甜。这味道是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捅开了陈玉书记忆深处最黑暗也最鲜活的闸门!
他仿佛又回到了佛堂的死生。刺耳的枪声、溃兵的狞笑、飞溅的温热液体……是林曼卿的血!她扑过来替他挡了刀,温热的血喷溅在他脸上,带着同样的铁锈腥甜!那一刻,她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决绝。
眼前的景象与记忆重叠!林曼卿咬着手腕,鲜血淋漓,那双琉璃般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没有哀求,只有孤注一掷的逼迫和无声的呐喊:
你选!是沉沦下去,让我们的血誓和牺牲变成笑话?还是像个男人一样站起来?!
“曼卿——!” 陈玉书喉咙里爆发出一声嘶哑到变形的低吼,那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痛苦和无尽的悔恨。他像被那鲜血烫到,猛地扑过去,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死死抓住林曼卿自伤的手臂,阻止她继续用力。
他颤抖的手指沾染上她腕间的温热,那滚烫的液体仿佛带着电流,瞬间击穿了他被毒瘾麻痹的神经。
他大口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额头的冷汗混着生理性的泪水滚落。
他看着林曼卿手腕上清晰的齿痕和不断渗出的鲜血,再看看自己沾染了血迹、曾经只会提笔写字或捧着烟枪的手,一种巨大的、几乎将他灵魂碾碎的羞耻感和另一种更汹涌的情感——是痛惜,是悔悟,是绝境中迸发的、近乎本能的守护欲——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毒瘾筑起的堤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