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灵 华桑榆

第1章 卵巢沙漏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陈年旧物特有的、混杂着樟脑的复杂气息。省城仁爱医院妇科诊室外，塑料椅子梆硬，坐满了各色女人，如同等待命运的宣判。兰灵缩在角落，手指无意识地着膝上一个靛蓝扎染棉麻布包，包面素净，只在右下角绣着一行淡蓝色娟秀小字：“情书虽过，时光未老”。她偏爱蓝紫色，蓝天白云，婆婆纳，紫云英，桑葚儿……都带着儿时的记忆。这包是她亲手设计的工作室的宣传包，此刻却被她攥得起了深褶。

前天，过期情书工作室。手机尖叫起来，一个陌生的青苇镇号码。 她走到相对安静的熨烫台后接起，对方自称是卫生院的工作人员，方言带着少见的急促：“兰灵女士？你的免费体检结果出来了！B超看到你卵巢里有个囊肿，个头交关大，形态也不太规则……情况有点复杂个！我们这小地方啊设备不行啦，经验也有限个，不敢乱下定论个。你赶紧！赶紧去省城大医院复查看看！交关要紧了，千万别耽搁了！”

“囊肿……”兰灵喃喃重复，忽然觉得呼吸有点困难。电话那头还在强调着“尽快”、“大医院”，她却只觉一阵眩晕，差点栽倒在地。五年了，她以为自己己经逃离，命运却对她紧追不放。

“37号！兰灵！兰灵在不在？！” 护士尖利的声音刺破候诊室的沉闷。

兰灵一个激灵，从塑料椅上弹起。诊室里，白炽灯管发出惨白的光，穿白大褂的女医生像个手握生死簿的判官，戴着冰冷的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兰灵即使焦虑憔悴也难掩清雅轮廓的脸，以及她身上那件剪裁极简、质地天然、染着淡淡粉紫的苎麻衬衫，闪过一瞬的惊讶和同情，最终落在那沓刚出炉的检查报告上。2020年6月，她35岁。

“哦，35了。”医生似乎又释然了。因为兰灵乍看要比实际年龄小许多。

B超探头带着耦合剂特有的冰凉触感，再次压在她的小腹上。那凉意首透心底，让她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屏幕上灰白混沌的图像，在她眼中扭曲变幻。医生移动着探头，指尖在键盘上敲击，发出单调的咔哒声。她指着屏幕某个区域，语气平板无波，像在宣读一份冰冷的判决书：

“结合你带来的镇卫生院B超提示，我们做了更详细的扫描和血液检查。”她翻动着报告，指尖点着几个关键的数字，“AMH值检测结果小于0.1 ng/mL，FSH值超过40 IU/L……这是非常典型的卵巢储备功能严重不足，也就是医学上定义的卵巢早衰。”

“卵巢早衰……”兰灵下意识地重复，每个字都像冰渣子，硌得喉咙生疼。

医生抬眼，目光透过镜片，带着一种穿透皮肉的冷静：“通俗点讲，你的卵巢功能，衰退得非常厉害，就像沙漏里的沙子，己经快要流尽了。这意味着，自然怀孕的几率，微乎其微。”她顿了顿，似乎在给兰灵消化这残酷信息的时间，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如锤砸在兰灵心上，“想要孩子？辅助生殖技术，也就是试管婴儿，几乎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路径。但这条路……”她的语气里终于透出一丝职业性的、近乎残酷的坦诚，“并不平坦。成功率与年龄、卵巢功能首接相关。对你而言，成功率……不容乐观。而且，时间是你最大的敌人。卵巢功能的衰退是不可逆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流逝。越早启动治疗，抓住最后一点可能的希望，机会才越大。再犹豫拖延，恐怕连这最后的机会都会彻底消失。”

“沙漏……流尽了？”兰灵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被塞满了粗粝的砂石，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声音。一股冰冷的绝望感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医生……”兰灵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沙哑、破碎，像粗陶在砂砾上艰难地拖行，“试管……整个过程……需要多久？费用……大概……要准备多少？我……我……”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问出最关键的那个问题，“……还有多少时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结了厚厚冰层、深不见底的绝望之湖上，用血肉之躯硬生生凿出来的。钱，她这些年省吃俭用，呕心沥血经营“过期情书”，攒下了一些。那是她安身立命、维持父母体面、支撑自己最后尊严的堡垒。但时间，这看不见摸不着、却最无情的刽子手，是她再也输不起、也无力抗衡的终极筹码。

女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似乎在她那靛蓝布包上停留了一瞬，掠过那行“情书虽过，时光未老”的娟秀绣字，以及包角不易察觉的、沾染着的几点深蓝色染料痕迹——那是“过期情书”里染缸的印记。一丝几不可察的、极其微弱的喟叹，仿佛从她职业化的冷静面具下泄露出来：“时间，是最大的成本，也是最冷酷的倒计时。费用因人而异，十几万到几十万都有可能，可以想办法筹措。但卵子的质量和数量……”她摇了摇头，语气加重，“等不起。它们不会等你准备好。回去仔细考虑，和家人商量，尽快做出决定。越早越好。下一位！”

“下一位！”护士机械的催促声在门口响起。

兰灵几乎是被人流推搡着、踉踉跄跄地挤出诊室的。省城初夏午后的阳光，白花花、明晃晃地当头砸下，像无数根灼热的金针，刺得她瞬间眯起了眼，生理性的泪水涌了上来。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冰冷而炫目的光，勾勒出现代都市钢筋水泥的锋利轮廓。这劫后重生、喧嚣沸腾的城市脉搏，此刻在她耳中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毛玻璃，模糊、失真、遥远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她茫然地站在医院门口，像一个被狂暴巨浪狠狠拍击后、遗弃在陌生滩涂上的溺水者，浑身湿冷粘腻，精心挽起的发髻不知何时散落了几缕碎发，狼狈地贴在汗湿冰凉的额角。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她的卵巢，这个曾经承载过少女时代对生命延续朦胧憧憬的神奇器官，像一个内部沙粒即将彻底流尽的沙漏，正在她温暖的腹腔深处，发出无声的、却又震耳欲聋的、令人心悸的流逝声。滴答，滴答……每一声，都是对她渴望成为母亲梦想的残酷倒计时。十年血泪逃离石沟，十年孤勇在“过期情书”的废墟上重建的堡垒，在关乎生命本源的判决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曾经以为子宫是自己的花园，想开什么花随心意。如今才知，它是一座沙漏，流尽了，就只剩一片荒芜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