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咿呀……哑巴哥……”
一个怯生生的、如同蚊蚋的声音在草棚门口响起。
楚沐身体猛地绷紧,侧过头。
是那个被楚沐从鬼门关拉回来的石头,裹在他娘仅有的一件还算齐整的旧袄子里,只露出一张小脸,下巴尖瘦,眼窝深陷,还带着大病初愈的青白。
只是那双原本空洞呆滞的孩童眼睛里,此刻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纯粹的、近乎朝圣般的敬畏和好奇。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泥巴捏成的、歪歪扭扭的小人,小人腰间还用草茎仔细缠绕了几道。
他不敢进门,只把泥人小心翼翼地放在草棚门口的地上,又悄悄退了两步,眼睛亮闪闪地盯着楚沐,脸上带着羞涩又期待的笑意。
似乎觉得这样不够,小孩又吃力地弯腰,捡起旁边一根枯草茎,笨拙地在自己那泥塑小人腰间、对应楚沐之前刺入他喉咙的位置,戳了一个小孔。
动作小心得仿佛在雕琢珍宝。
楚沐看着地上那个简陋粗糙、却在关键部位开了孔的泥偶。
看着小孩那亮得惊人的眼睛。
看着他喉咙外还残留的浅淡红痕。那股翻涌的、即将爆裂的戾气和深深的无力感,似乎被这双干净到毫无杂质的眼睛,悄然融化了一点。只剩下浓重得化不开的疲惫。
他走到门口,僵硬地弯下腰,捡起那个冰凉的泥偶。
指尖微微颤抖着,在泥偶腰侧也戳了一个对穿的小洞。然后,抬起苍白的脸,对着石头,用尽力气扯动了一下僵硬的嘴角。
一个极其艰涩、甚至有些扭曲的、算不上笑容的表情。却让石头的小脸瞬间绽放出巨大的喜悦!他欢快地“呀”了一声,仿佛得到了世上最珍贵的认可,转身跑开了。
楚沐攥着那个冰凉的泥人,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那点微小的、纯然的生机,像黑暗洞穴里吹进来的一缕带着水汽的风,提醒着他外面还有一个世界,一个他曾发誓要爬出去、要用烈火焚毁的世界。
他缓缓转身,走进草棚深处,将泥人放在一块相对干净的草垫上。再也没看那些粗陶盆中缓慢析出的晶体一眼。
他走到角落里一个装着河泥的水盆旁。
冰冷的、浑浊的黑水浸透了他干裂的指尖。
他没有去搅拌,而是开始沉默地、一遍又一遍地清洗自己的双手。仿佛要洗掉指缝里所有粗粝的泥土、硝石刺鼻的气味,更要洗掉心头那几乎将他撕裂的焦躁和无力。
必须进京!
时间在浑浊的河风和反复碾磨的焦虑中流逝。当老根沉默地背着半筐新挖的炭硝土石回到院中时,草棚内空空荡荡。只有那几个粗陶盆中的液体己冷却干涸,底部沉积着厚厚一层淡黄色的盐碱晶壳。
灶膛下,几片被火燎得微焦的枯叶裹着几枚干瘪的、硬得像石头的粗粮饼子,静静地躺在余烬灰里。
寒风卷着零星的雪粒子抽打在脸上,刀刃般锋利。
楚沐佝偻着背,身形完全消融在一群同样衣衫褴褛、散发着浓烈鱼腥和汗馊气息的穷苦挑夫中间。
他们麻木地扛着沉重的担子,从冰封的码头上卸下冻得梆硬、泛着腥蓝的鱼获,踩着被盐水反复泼洒、冻得溜滑如镜的青石路,穿过永定门旁专走腥膻货的侧门甬道,汇入京城南市那震耳欲聋、汗臭刺鼻的人流漩涡里。
刺骨的寒气裹挟着各种腐烂酸臭的气息,强行灌入他干裂的肺叶。
他强压着冲到喉头的剧咳和眩晕感,每一步踩在光滑的青石板上都小心翼翼,身体随着肩上沉重的货担微微晃动。
视线透过压在眉骨上的破毡帽檐缝隙,冰冷地逡巡着。那高耸的、如同天堑的皇城宫墙黑黢黢的轮廓,在北面阴云低压的天幕下沉默矗立。
暗流,在这庞然巨物脚下无声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