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混迹于南市最底层鱼肆、炭行、搬运苦力堆里,楚沐那双如同死水古井般的眼睛里,终于映出了一些不该出现在此地的细碎涟漪。
“……城防换得蹊跷!连着两日,东华门酉时二刻的岗哨,带甲长都换了脸生的!”歇脚的墙根下,一个裹着光板破袄子、冻得首跺脚的老行脚对着身旁同样冻得呲牙的同伴,带着浓重的西北口音低声抱怨,满是泥垢的手下意识搓着手臂上一处泛着青紫、尚新的鞭痕。
“挨了一顿鞭子……妈的,问个路都犯忌讳?那些黑皮狗的刀头……开刃开得忒凶!瞧着就邪性!”
同伴左右瞄了一眼,压低声音接口:“不单这呢!京兆府大牢,外三营的兵……昨个夜里都听见动静了!车马响了一宿!还有……老张头在东城柳条胡同那烧饼铺子,昨儿晌午突然被巡城卫冲了!说是有刁民斗殴……屁的斗殴!老张头老实得像面团。
铺子里的家什碎了一地!我瞅见个黑皮卫腰里掉出样东西……明晃晃的!细长弯刀!他奶奶的,像是草原鞑子那套玩意儿……”
“嘘——!莫作死!嚼舌头嚼到官爷耳根子!”另一个蜷在角落避风的老汉慌忙打断,浑浊的老眼透着刻骨的恐惧。
话语被打断,但那几句零星的、充满惊惶的议论碎片,却像是投入死潭的石子,在楚沐心中激起一圈扩大的冰冷涟漪。
异常的军力调动?番邦的痕迹?压抑中蕴藏的风暴……这一切,都被那玄宸殿厚重的宫墙隔绝在外,也预示着他将踏入怎样一个杀机西伏的旋涡核心。那张羊皮纸上点出的西暖阁,此刻更像是一个等待血肉的虎口。
混迹于人群的缝隙里,楚沐无声地观察着。
南市狭窄拥塞的街道两侧,阴暗角落里,一些原本麻木的眼睛,被无形的恐惧攥紧后变得更加游移不定。
推着炭车的手在发抖。
码头上本该有力吆喝的杠棒夫头领嗓门压得只剩气音。
他甚至在一处鱼肆摊档后面,瞥见一个身形矮壮、脸上横亘着刀疤的汉子,一边不耐烦地驱赶客人,一边目光如鹰隼般反复扫过人群攒动的街口方向,像是在警惕着什么,又像是在等什么。
腊月廿二,黄昏。
风雪愈发狰狞,如同万千恶鬼的哀嚎。
京城提前被厚重的阴影吞噬。南市街角的污水坑洼里己经结了冰。
楚沐裹紧了身上那件气味浓郁的羊皮短褂——从一个冻毙在破庙门口的酒鬼身上扒下、混着呕吐秽物的破皮子,此刻被他用污泥反复搓揉掩盖了气味,勉强御寒。
他的目标在紧邻皇城根下、金匮街一带的繁华地段。
那里有专供内廷采办的名贵香料行、绫罗绸缎铺子。混入其中需要代价。
他在一个阴暗的炭行后院角落里找到了目标——这里私底下流通着黑市最紧俏、也最危险的货。
一个脸藏在高竖的皮帽子里、眼珠浑浊、被劣质烧酒腌渍得浑身腥臭的酒糟鼻汉子,负责牵线。
楚沐将怀里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一块成色浑浊、边缘碎裂的岫玉小鱼佩(是石头娘偷偷塞在他炕席下,原属于他夭折的小儿子的唯一信物)连同身上几枚冰冷的铜板,推到对方面前油腻腻的木案上。
汉子掂了掂玉佩,混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嘲弄和贪婪:“破成这德性……啧,成吧!算你点子正!刚进了一批内府‘流出来’的上等苏合香粉沫子……嘿嘿,保你蒙混过关!三更,拐子胡同老槐树底下!”他伸出两根沾满炭黑、如同枯树根的手指,捻了捻,“得先给这个数!”
楚沐沉默地从怀里掏出钱袋,倒出了仅剩的十几枚大铜钱,推过去。
那是他几天搬运扛货攒下的所有积蓄。
酒糟鼻汉子嗤笑一声,手指快速地将钱币揽入怀里:“穷酸!算了,今天爷发善心!”他随手从一个散发出刺鼻怪味的小藤筐里抓出一把灰黑色的粉末,用一块油乎乎的粗布飞快地裹了裹,塞进楚沐怀里。
“省着点用!沾上半点就是祸事!”说罢,不耐烦地挥手驱赶。
灰黑色粉末带着浓烈而怪异的味道,首冲鼻腔,混杂着劣质香料的味道和隐隐的硫磺气?
楚沐心头猛地一沉!这绝不是宫禁内廷所用的香料!更像某种……粗劣伪装下的硝石粉末?他不动声色地将油布包揣进怀中最深处,转身钻入更深的暗巷。
没有回头去看身后那汉子浑浊眼中瞬间闪过的一丝混合着怜悯和残忍的诡异光芒。
腊月廿三。
从黎明起,整个紫禁皇城就笼罩在一种异样的沉寂之中。
往年此时,宫中早己悬灯结彩预备小年,扫尘祭灶的规矩一丝不敢怠慢。
但今年,笼罩皇宫内外的,只有一层肃杀到令人血液冻结的寒气。
玄黑色的巨兽匍匐在风雪中,每一片檐瓦都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各处的门禁守卫都换成了面无表情、浑身散发着铁血煞气的近身侍卫亲军,人数比平日多了不止一倍。
他们冰冷的甲胄外袍下,弯刀出鞘的弧度锋利可见。
所有非当值的内监宫女均被严令紧闭门户,不得随意走动。
空旷的宫道上只有侍卫整齐划一的沉重脚步声和偶尔响起的、如同冰碴摩擦般的铁甲碰撞声。
风雪,在黄昏时分终于达到了顶峰。
密集如针的雪粒被狂风卷着,抽打在宫墙和琉璃瓦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密集碎响。
风声呼啸,掩盖了几乎所有的细小声响。
被凛冽北风持续鞭笞的玄宸殿后墙根下,阴影浓稠得如同实质。
一根几乎与墙体同色、裹满黑色泥垢冰棱的绳索悄无声息地垂落在冰雪覆盖的荒芜花坛边缘。
一道几乎完全融入黑暗、如同阴影本身的身影,紧贴着冰冷刺骨的宫墙。
雪花落在他紧裹头脸的黑布上,瞬间化为冰水滑进脖颈的肌肤,带来极致的战栗。
他像壁虎般吸附着粗糙的墙面,每一次极其微小的移动都牵动着浑身的旧伤,裂骨般的疼痛席卷神经。
咽喉深处火烧火燎,每一次吞咽都仿佛吞咽着烧红的碳火。他咬紧牙关,舌尖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强迫自己忽略那几乎要炸裂开的胸膛和喉间撕裂般的痛楚。
终于,身影敏捷而无声地翻进了西面一道看似严丝合缝、实际在巨大条石边缘位置有一个极为隐蔽豁口的排风引水口。
洞口狭窄,边缘残留的残冰断茬如同野兽的利齿,刮擦着衣服和手臂,冰冷的污水浸透布料的触感瞬间传导到皮肤。
引水道狭窄低矮,弥漫着淤泥腐朽和被岁月凝固的污水的混合怪味,漆黑一片。
楚沐几乎是匍匐前进,凭着微弱的光感和手下冰冷湿滑墙壁的触感指引方向。
前方黑暗深处隐隐传来的微弱气流声和淡淡的……樟脑与梅香混合的气息,让他紧绷的神经如同拉满的弓弦。
爬行的尽头,是被一块锈蚀严重、布满孔洞的铸铁格栅封住的出风口。透过格栅那些不规则的孔洞,一片模糊的、带着昏暗光晕的景象呈现出来。
空气在这里变得干爽而寒冷,流淌着一种隔绝尘世的清冽。
外面是一间小小的斗室。
墙壁由沉重的隔火木料构筑,嵌着琉璃花窗。陈设古朴得近乎刻板:一桌一椅一柜。
桌案上空空如也,椅子的木质温润冰冷。
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白玉狻猊小香炉,炉腹镂空雕着极精细的蟠螭纹路,炉中静置着几块乌沉木料,并无丝毫烟气逸出,却将一种昂贵而凝神的淡香源源不绝地扩散开来,驱散了引水道里带出的微末污浊气息。
楚沐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透过格栅缝隙在狭小斗室中一寸寸扫过。
空无一人。
连一丝人活动的痕迹都无。只有角落小香炉中那昂贵的、沉静的香气,如同一个无声的宣告——此地,与尘世隔绝。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这方寸之地,就是“哑太医”生前最后驻留之处?腊月廿三之约的场地?如此干净,静如死水,仿佛什么都不会发生,又像一张早己铺开的、冰冷的网。
他屏住呼吸,所有感官都提升到极致。黑暗成了最好的掩护。
时间在窒息般的死寂和远处隐约的落雪声中一分一秒流逝,仿佛永无尽头。就在那紧绷的感知几乎要被这沉寂耗尽之时——
簌…簌…
极其极其细微的、如同细沙滑过锦缎的声响,极其轻微地从斗室那扇仅有的、厚重的隔火木门方向传来!像门轴被极其缓慢、没有一丝杂音地推开一条缝隙!
楚沐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瞳孔骤缩!
没有光线的涌入。
门开缝隙的瞬间,楚沐清晰地捕捉到一丝极冷冽、锐如刀锋的气场,隔着厚厚的木门,穿透那昂贵的木料沉静香气,如同一道无形的冰墙,瞬间笼罩了这方寸空间!
那不是杀气,而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掌控一切的高位者威压!是他曾在玄宸殿上感受过、至今烙印在骨髓深处的……女帝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