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眼神……
没有悲愤,没有绝望。
只有一片极致的冰寒!冷得像结了亿万年的霜铁,倒映着漫天铁灰色苍穹,倒映着刀戟丛林,倒映着石台上那块早己被凝固暗红浸透、仿佛散发着丝丝甜腥气的砧石。
那是彻底湮灭一切的冰。
“灾星!弑君逆贼!”一个尖利的声音在死寂的人群边缘突兀响起,如同投石入冰湖!
那是一名穿着低级武官服色的汉子,面皮涨红,挥着拳头,声音里却没什么真正的切肤之恨,只有被驱策的激昂。
这一嗓子如同信号!
“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还陛下命来!!”
“楚氏满门都该死!!”
“烧了他的尸骨!扬了灰!”
零星的呼喊从人群各个角落被有心人强行点起,汇聚成一股带着扭曲亢奋的寒流,冲击着麻木的空气。
许多百姓被这突如其来的“民意”惊得低下头或往人后缩去,但也有更多人受氛围裹挟,茫然恐惧地望着囚车,仿佛那里面真禁锢着什么择人而噬的邪魔。
喧嚣在蔓延。
夹杂着不知从哪个角落扔出的菜叶和臭鸡蛋,啪嗒砸在囚车的栅栏上,溅开污秽。
负责押解的武安侯亲兵并未制止,反而默许般调整了一下队形,将那囚车和驾车的士兵更突出地暴露在愈发狂躁的“声浪”面前。
囚车停下。
两名穿着崭新红衫、剃着青皮、臂膀肌肉虬结的剐刑刽子手,面无表情地上前。
一人手中端着一个乌沉的铜盆,里面浸泡着一把把形状各异的弯刃小刀,刀锋在灰暗天光下闪着淬过蓝的幽光。
另一人手中则是一把磨刀石粗细相间的精钢锉棒。他们沉默地踏上石台,动作熟练利落,开始“嚓…嚓…嚓…”地磨刀!
那声音单调、缓慢、刺耳!如同在所有人紧绷的心弦上拉锯!
每一声“嚓”,都像钝刀在刮擦着等待处决者的骨头!
人群里那些零星煽动的叫嚣被这冰冷刺骨的磨刀声压了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牙齿打战的咯咯声。
一种来自生命本能的、对血腥凌迟最原始最残酷的恐惧,被这冰冷刺骨的声音强行唤醒、放大!
那石台和上面沉默磨刀的刽子手,仿佛变成了张开了巨口、流淌着冰寒粘液的恐怖具象!
监刑台上首,武安侯林琅端坐虎皮交椅。
这位以武勋起家、年逾五旬的功侯,此刻穿着一身紫绣盘螭蟒袍,脸色如铁铸,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承天门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以及那座孤立的断头石台,仿佛在欣赏一件唾手可得、即将完成的杰作。
他身侧侍立的几位亲信将官,眼神同样冷酷如霜。太后高踞后方凤阁,隔着重重垂下的珠帘,无形的威压弥散。
砧板上奄奄一息的囚徒。
砧板下躁动而恐惧的羊群。砧板旁冷眼掌控的执刀手。
构成一幅凝固着血与冰的恐怖画卷。
台下一辆不起眼的青篷小马车里,老御史刘文正枯槁的手指死死抠着车框。
浑浊的老眼望着石台上那个模糊的人影,剧毒摧残加上连续重创,让楚沐原本清瘦的身形更加佝偻单薄,仿佛一根即将被彻底碾碎的枯柴。
巨大的悲愤和痛苦烧灼着老人的心肺。他张着嘴,喉头滚动,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那暗格里的手稿……那最后一线希望……此刻重逾千钧!
行刑官踏前一步,声音带着金属般冰冷的穿透力,响彻全场:
“灾星楚沐!弑君悖逆!十恶不赦!奉太后懿旨、监刑上谕!依律——凌迟!三百六十刀!”
他猛地展开一卷血红的刑签,猛地抽出一支,厉声宣判:
“第一刀!剜目——”
石台上,那磨刀的刽子手猛地将弯刀在粗石上刮出最后一道刺耳之音!刀尖淬着冰蓝光芒,一步跨向被死死按在冰冷砧石上的楚沐!
楚沐毫无血色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但只牵动了喉头更剧烈的撕裂痛楚。
那双倒映着冰刃锋芒的眸子深处,那片湮灭死寂的冰海之下,一丝微弱到极致的涟漪——是穿越前那冰冷甬道里喷溅在光滑金属墙壁上的暗紫血点?是这承天门外无数道即将戳穿他脊梁的视线?
——微弱地一闪而过,瞬间又被无边死寂吞没。
刀刃扬起!裹挟着北风的呜咽!
就在那淬毒的剜目弯刀即将触及楚沐眼睑的刹那!
就在台下老御史全身痉挛、欲以枯骨般身躯撞开车门的瞬间!
就在武安侯嘴角刚刚溢出一丝掌控生死的森冷笑意之际!
“报——!!!”
一声凄厉悠长、如同裂帛般惊魂动魄的急报声,陡然从承天门外、遥远宫禁深处的方向,如同离弦的劲弩,狠狠穿透了凝滞肃杀的氛围!
那声音太过凄惶!太过尖锐!带着一股末日降临般的巨大恐惧!硬生生盖过了风声、人群的嗡鸣、乃至那高高扬起的冰刃破空之声!
“八百里加急——!!!”
“云梦大泽溃堤——!!!”
承天门广场上那凝固如铁砧的气氛,像是被这凄惶的撕裂之声骤然凿开一道口子!
所有声音瞬间死寂!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被本能驱策着扭转向那声音来源的方向!
只见远处紧闭的朱红宫门——那象征着绝对皇权与秩序的高耸门扉旁——一道渺小的、裹着厚厚尘泥如同泥浆里捞出的黄色身影,正疯了般连滚带爬地冲破守门甲士的短暂阻碍,朝着监刑高台的方向踉跄狂奔!
那人喉咙里嘶吼着断续的字眼,血泥糊满了整张脸,身上的信使号衣被撕裂成碎片,露出内里冻到青紫的皮肉!
“……全…全完了……云梦泽…决堤……!”嘶吼声破碎不清,如同濒死野兽的嚎哭,“……三郡!三郡成泽国!……疫!是白骨瘟!死人…活人…漂着…都……都成骨头架子啦!!!”
最后几个字,信使几乎是破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吼出来的!
那声音带着亲眼目睹人间地狱后无法承受的崩溃!
他冲到离监刑石台尚有数十丈处,脚下猛地一个趔趄,“噗通”一声重重栽倒在冰冷的石板地上!
怀中被油布死死包裹的急报公文脱手甩出,翻滚着落在同样冰冷的石板地面,溅起微不可察的尘埃!
死寂!
比刚才磨刀时更彻底的死寂!如同万丈冰渊瞬间冻结了承天门外的一切!
无数人的表情凝固在脸上——麻木的,愤怒的,恐惧的,亢奋的——此刻都化作了同一种无法置信的惊骇!
大堤……溃了?云梦泽?!白骨瘟?!那如同跗骨之俎、每到洪水之后必然收割百万生灵的可怖疫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