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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天的梆子刚敲过第三下，宋砚便听见廊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他捏着半张御赐密信的手微微收紧，信上“勿忘初心”西个字被指腹得发暖——这是三年前他初任推官时，先父临终前塞给他的遗物。
“宋推官。”苏若蘅的声音裹着晨雾飘进来，青布裙角沾着露水，发间的木簪还带着潮气。
她昨夜被王一百七十五从值房叫起，眼下浮着淡淡青影，却仍将怀里的《大昭刑典》抱得端端正正，“王捕快说李大人跑了？”
宋砚将案上的北狄国书副本推过去。
羊皮纸边角泛着茶渍，右下角用朱砂点了三个连星——这是他前日复审赵党通敌案时，在赵相私印里发现的暗记。
“百晓阁的传讯暗号。”他指尖叩了叩那三点朱砂，“三年前苏大人查私藏禁书案，抄出的《商君书》扉页也有同样的标记。”
苏若蘅的睫毛颤了颤。
她父亲苏慎的冤案里，那本要命的禁书正是在书房暗格里找到的，当时她躲在梁上，亲眼看见有个黑影摸进去塞书——此刻望着这三点朱砂，记忆里那个缩着肩的背影突然与李一百七十三重叠。
“所以他引赵党构陷我父亲，又替赵相传递密信？”
“不止。”宋砚从袖中抖出李一百七十三昨夜掉落的密信残页，“这封‘走’字密信，是赵相倒台前夕发的。赵党覆灭后，李一百七十三若想活命，必然要去销毁最后一条联络线。”他展开地图，指尖停在城南“百晓阁”分堂的位置，“百晓阁明里是江湖情报买卖，暗里替赵相养着死士。李一百七十三能接触北狄国书，说明他是赵党安插在大理寺的‘钥匙’——只有他知道如何启动那条线。”
王一百七十五的声音突然从门外炸响：“宋推官！李府侧门有个挑粪的仆役，穿的是二等家丁的月白短打，可挑粪桶的姿势比咱们捕快拿锁链还利索！”他踹开半扇门，腰间铁尺撞得门框哐当响，“小的跟了半里地，那厮往城南走了，瞧着像是奔百晓阁去的！”
宋砚霍然起身，玄色官服在风里翻卷。
他从柜中摸出件褪色的青衫套上，又将惊堂木塞进腰带——这是他当年替老狱卒验尸时用的，比公堂那方更沉三分。
“苏书吏，你带王捕快的人守住百晓阁后门。”他将地图折成巴掌大的方块，塞进苏若蘅掌心，“我从前院堵。记住，李一百七十三身上有赵相给的鹤顶红，别给他咬毒囊的机会。”
苏若蘅按住他欲抽回的手。
她的指尖凉得像晨露，却将地图按得极稳：“当心他狗急跳墙。”
宋砚望着她眼底的担忧，突然想起去年秋闱，他替同窗翻案时，她也是这样攥着他的衣袖说“我信你”。
他反手拍了拍她手背，转身时衣摆扫过炭盆，带起几点火星。
城南的巷子里飘着糖炒栗子的焦香。
宋砚缩在酒肆二楼的窗后，望着百晓阁朱漆门匾在晨雾里若隐若现。
己时三刻，门帘被风掀起一角，他看见李一百七十三的靛蓝甲油——那抹颜色像滴淤血，正顺着门框往下滑。
“宋兄？”李一百七十三抬头时，脸上还留着昨夜炭盆烫的焦痕，左脸从眉骨到下颌结着暗红的痂，“这大早的，怎么穿得跟个卖笔墨的？”他笑得牵强，袖中露出半截明黄缎子——那是赵相书房才有的贡缎，“我就是来问问，赵相从前订的那批西域良马……”
“西域良马？”宋砚从二楼跃下，青衫下摆扫过他脚边的青砖，“赵相订的，是北狄的玄甲军布防图吧？”他抽出腰带里的惊堂木，檀木纹路在光下泛着冷光，“李大人身上这股紫檀香，倒是和赵相书房的沉水香一个味儿——你昨夜在我书房翻的，可不是《论语》，是赵相要的北狄国书抄本。”
李一百七十三的喉结动了动。
他突然倒退两步撞向百晓阁门板，可门后传来苏若蘅清冷的声音：“李大人，后门有王捕快的二十个兄弟，您猜他们手里拿的是锁链，还是防自戕的木楔？”
“我不是主谋！”李一百七十三突然跪了，靛蓝甲油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我就是个替赵相跑腿的！那年他说能替我爹平反冤狱，我才……我才往苏大人书房塞禁书！后来他又说，只要我把大理寺的卷宗抄一份，就能让我弟弟补上县学的名额……”他突然抓住宋砚的裤脚，指甲几乎要抠进布纹里，“宋推官，我真的只是想活命啊！”
宋砚蹲下来，与他平视。
晨光里，李一百七十三眼底的恐惧像团化不开的墨：“你以为赵相真会保你？他连自己都保不住。”他扯回被攥皱的裤脚，“但你说对了一件事——你只是棋子。”
王一百七十五的锁链哗啦一声套上李一百七十三的手腕。
当捕快们押着人往大牢走时，李一百七十三突然凑近宋砚耳边，声音轻得像片飘雪：“赵相没死。他在城西有处私宅，连府里的管家都不知道。”
宋砚的脚步顿住。
他望着李一百七十三脸上扭曲的笑，突然想起赵相倒台那日，抄家时搜出的账本里，确实有城西十五亩地的契据——当时只当是赵相囤的田产。
“您以为他会逃去北狄？”李一百七十三的锁链撞在青石板上，“他等的，是有人替他清干净尾巴。”
大理寺的牢门在身后吱呀闭合时，宋砚摸出袖中半张密信。
“勿忘初心”西个字被体温焐得发烫，可他突然觉得，这西个字的分量，比从前更沉了。
李一百七十三被关进最里间的死牢时，狱卒往他脚镣上又加了道铁链。
他瘫在草席上，望着头顶巴掌大的天窗，突然笑出声来。
那笑声混着霉味在牢里打转，惊得梁上的老鼠扑棱棱窜走——没有人看见，他舌下还藏着半粒朱红的药丸，在唾液里慢慢化出苦杏仁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