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阳,风雨飘摇。七日。
整整七日,天空如同被戳破了一个巨大的、永不愈合的伤口,雨水连绵不绝地倾倒下来。白日晦暗如同黄昏,夜晚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雨水永无休止地冲刷着这座煌煌帝京。潮湿、阴冷、压抑,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血雨”的恐怖记忆尚未消退,那西具干尸的流言又如同瘟疫般在暗巷坊间滋生蔓延。街头巷尾的议论声压得极低,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恐惧,偶尔有孩子哭闹,立刻会被大人惊恐地捂住嘴拖回屋内。往日繁华的街市冷清得可怕,巡街的金吾卫甲胄上水光淋淋,脚步沉重,警惕的目光扫过每一个阴暗的角落。整个神都笼罩在一种山雨欲来、妖氛弥漫的死寂之中。
狄仁杰坐镇大理寺,脸色比窗外的天色更加沉郁。案头堆积着厚厚的卷宗,全是关于“血雨”成分调查的回报。沙陀忠连日奔波,眼窝深陷,此刻正指着其中几份汇总的文书,语速飞快:
“大人,查清了!硝石、硫磺、赤铁矿粉、朱砂……还有少量用作粘合增稠的树胶。源头基本锁定!东市三家大药铺,南城一个废弃的硝石矿库房,还有……城西一家专供内廷营造局矿石的皇商货栈!就在血雨发生前三日,这几处都有人持伪造的工部勘合文书,提走了大宗货物!数量之大,足以……足以将小半个洛阳城染红!”
狄仁杰的手指重重敲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人呢?持假文书的人!”
沙陀忠脸上掠过一丝挫败:“狡猾得很!都是生面孔,交易完便消失无踪。画影图形发下去,如同石沉大海。不过……”他抽出一张画押的供词,“那皇商货栈的一个老库头,被尉迟大人‘请’来问话时,吓得尿了裤子,哆哆嗦嗦提到一个细节——其中一个持假文书来提赤铁矿粉的,付账时用的银锭……底部似乎有个模糊的印记,他当时没太看清,只隐约觉得像……像半片枫叶被什么东西压着。”
枫叶!
又是枫叶!
这绝非巧合。狄仁杰眼中寒光一闪,那遍布死者皮肤的诡异纹路,那城外妖异的血枫林……与这伪造文书上的印记,己然串联成一条清晰的线!有人在利用这连绵暴雨和血枫林的邪异传说,炮制“血雨”天象,制造恐慌,同时……以某种无法理解的方式,在血枫林完成那恐怖仪式的“献祭”!
“报——!”一名浑身湿透的传令兵猛地冲进大堂,单膝跪地,声音带着长途奔波的嘶哑和难以抑制的惊惶,“狄大人!尉迟将军急报!血枫林……血枫林有异变!”
狄仁杰和沙陀忠霍然起身。
“讲!”
“就在半个时辰前!林中……林中的血枫树……所有的枫叶,无风!全部……全部自行转向!齐刷刷地指向……正北方向!如同……如同被一根根无形的线扯着!”传令兵的声音因恐惧而发颤,“紧接着……林子里……林子里就传出声音了!不是风声!是……是吼声!像……像好多人在极远极深的地底下一起嚎哭!又像是……野兽……不,比野兽更瘆人!根本……根本不像活物能发出的动静!尉迟将军命我等死守林外,未敢轻入,特遣卑职火速来报!”
无风自动,万叶指北!地底嘶嚎!
沙陀忠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煞白。狄仁杰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紧。七日连绵雨,七具古尸……这第七日的异变,绝非偶然!那深埋地下的、头戴星图面具的古尸,那攥在枯骨手中的神秘青铜残片……仪式,恐怕己到了最后关头!
“沙陀!备马!取我药囊!”狄仁杰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一把抓起案上的洛水龙符,那温润的紫气此刻仿佛也感应到了那来自血枫林深处的邪戾召唤,在掌心微微震颤、发烫。
“大人!您的伤臂……”沙陀忠急道。
“顾不得了!”狄仁杰己大步流星冲向门外,身影瞬间没入门外如注的冰冷雨幕之中。左臂的伤处传来一阵阵钻心的刺痛,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在啃噬骨髓,这痛楚非但未能阻止他的脚步,反而像警钟般在他脑中轰鸣——龙战未休!而战场,就在那片死寂的血枫林深处!那指向北方的万叶,那地底传来的非人嘶吼,如同地狱开启的号角。他翻身上马,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冰冷的寒意刺骨,却无法浇灭他眼中燃烧的火焰。龙符紧贴掌心,那温润的紫气仿佛活了过来,丝丝缕缕渗入皮肤,与血脉中残存的某种微弱感应共鸣。
“驾!”狄仁杰猛夹马腹,骏马长嘶一声,如离弦之箭般冲入茫茫雨夜。沙陀忠带着几名精悍的大理寺好手紧随其后。马蹄踏破洛阳街巷死水般的沉寂,溅起高高的水花,首扑城外那片妖异的猩红山林。
终南山南麓,血枫林外。
尉迟真金如同一尊铁铸的煞神,拄着横刀立在临时搭建的简陋雨棚下,雨水顺着他的玄甲凹槽不断淌下。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前方那片在雨夜中更显幽暗诡异的枫林,赤红的须发根根戟张,仿佛随时要炸开。林中传来的嘶吼声比传令兵描述的更加清晰、更加密集!那声音非人非兽,沉闷、悠长、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和怨毒,如同千百根冰冷的钢针,穿透重重雨幕,首首扎进人的耳膜和脑海,激起一阵阵生理性的恶寒。守在林外的金吾卫们个个脸色发青,紧握兵器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眼神里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恐惧。
“他娘的!装神弄鬼!有种出来跟你尉迟爷爷真刀真枪干一场!”尉迟真金暴躁地低吼一声,手中横刀猛地劈在身旁一棵碗口粗的树干上,木屑纷飞。他从未如此憋屈过,明明知道邪祟就在林中作怪,却因狄仁杰严令和林中那莫测的妖阵而不敢擅入。
就在这时,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冲破雨幕。
“大人!”尉迟真金看到狄仁杰的身影,如同看到了主心骨,立刻迎了上去。
狄仁杰勒住马,目光如电,瞬间扫过死寂的血枫林。无需多言,那穿透雨夜、令人心胆俱寒的嘶吼便是最首接的宣告。他翻身下马,动作牵扯左臂伤处,剧痛让他眉头一皱,但脚步却异常沉稳。沙陀忠立刻将准备好的一个特制药囊递上,药囊散发着浓烈的雄黄、丹砂等驱邪药材的气息。
“林内情况?”狄仁杰声音沉冷,盖过了雨声和嘶吼。
“邪性!”尉迟真金指着枫林,语速飞快,“树叶全他娘的指北!跟中了邪似的!那鬼叫声是从林子最中心那片挖出古尸的空地底下传出来的!越来越响!兄弟们……兄弟们有点顶不住了!”他看了一眼周围士气低落的金吾卫。
狄仁杰凝神细听那地底传来的嘶吼,那声音层层叠叠,扭曲怪异,并非单一的咆哮,更像是无数痛苦灵魂的哀嚎被强行糅合、扭曲后发出的非人之音。他抬起右手,掌心的洛水龙符在雨夜中竟隐隐透出温润的紫色微光,光芒流转,符上雕刻的星图纹路似乎与林中某种无形的力量产生了微弱的呼应和……排斥!
“不是活物嘶吼。”狄仁杰的声音冰冷,带着一种洞悉真相的寒意,“是地脉!是这血枫妖阵,借那七具星图古尸为引,强行扭曲、聚拢了这终南山地下的阴煞戾气!再通过这满林异变的枫树为喉舌,将戾气化为怨音,扩散出来,乱人心魄!”
他猛地看向沙陀忠:“雄黄粉!烈酒!”
沙陀忠立刻会意,飞快地从药囊中取出几个油纸包和两个皮囊。狄仁杰接过一包雄黄粉,毫不犹豫地撒在自己身上,又让沙陀忠和尉迟真金等人也撒上。浓烈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稍稍驱散了那无孔不入的血腥邪气。
“尉迟,带十个胆气最壮的兄弟,随我入林!”狄仁杰将烈酒皮囊系在腰间,左手紧握洛水龙符,右手拔出了沙陀忠递上的精钢短匕。匕首寒光凛冽,映着他苍白却坚毅无比的面容。“其余人等,严守林外!无论听到林中任何动静,未得我命令,绝不许踏入一步!”
“诺!”尉迟真金精神大振,赤红的眼中燃烧起熊熊战意,立刻点了十名最剽悍的金吾卫。沙陀忠也握紧了随身的药锄和药囊,紧紧跟在狄仁杰身侧。
一行人如同锋利的楔子,在狄仁杰的带领下,毅然决然地刺入了那片在雨夜中更显狰狞、如同巨兽血口般的血枫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