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时分,乔泰被号角声惊醒。他嘟哝着吧唧嘴,不满意地把我从怀里扔出去,脸上疲倦地睁不开眼,眼角还未脱稚气似的眨着。我默默帮他顶盔戴甲,却屡屡忙中出错。
“你一边去,再耽搁会挨军棍……”他呼噜着自己三两下连蹬带踹收拾妥帖。
那是常年征战训练出来的本能,却被我这门外汉捯饬成歪瓜枣。
他狠狠搂着我,“晋人该是叫娘子,本将却唤不出口……”他的狼吻呼扇着如巨石砸下,却在触到时化成深渊,我双手虚垂,腰身被他巨掌勒出弧线,气息微喘,被湿热的狼嘴吸成烂泥。
乔泰松开我,“帐外皆是亲兵,没人敢奈何你。”
他转身出去时我却心又失落。
默默坐在行军榻上,良久不知所措。
正木纳时,忽觉身后有人衣袂响动,才要转身,却听见熟悉的声音。
“我的男人可还入眼?”
荀清瑶!
既知是她,我轻叹一声却没回头。
她绕过来面对我,声音幽幽,“世间奇男子万千,却无一人如他这般让女人甘心折服……”她似乎失魂落魄,“为何我却没这等福气?”
我心中不知如何落寞,回怼她道:“大小姐怕他记住奴婢的样貌?”
荀清瑶冷笑,“贱人……”她抬起我下巴,“当我是你那般愚蠢,那镯子戴着,你就是我的样子……”
她咯咯笑出声,似乎是忌惮帐外卫士,压抑着声调。“就算他当你是心尖尖,摘下镯子,也只认你是条狗!”
荀清瑶的话似是在我心里刺入一根刺,我忍不住呜咽出声,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要是这样,大小姐大可换回去,赵郎还等着奴婢伺候……”说完,我低头不语。
她冷哼道:“赵子游,你还装?”
我目瞪口呆,抬头看她,荀清瑶脸上画着戏谑,我却惊愕出声。
“你……你都知道?”
荀清瑶得色,“原本我噩梦连连,总是梦见在地牢里与阿笺掰持金册之事,”她清高的身量缓步走到我近前,低头俯视着我,“首到昨夜无端昏迷,误了婚期。”
她俏脸含霜,“若非真在这里见到这一切,我都不敢相信梦是真的……”
沉默,长久沉默。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只是这场梦于我于她都无法接受。
“怎么猜到我是赵逸?”我仰首看见她身姿摇曳,再现国子学不可一世的女公子神态。
“匈奴营中风传乔泰娶了天下第一才女,乔泰听她吟诗后拔刀问天。”
荀清瑶情绪瞬间低落,“几处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剑白云天……”她声音悠然低叹,惹人怜惜,“匈奴最是推崇汉家乐府……这等诗句,岂是阿笺那贱人能作出的……”
我呢喃自语,“抱歉,我不是故意骗你,”看着她沉默不答,又道:“我被阿笺占了肉身,这,是她的魄体,一见你……就情不自禁地怕……”
她噗嗤出声,“子游这般狼狈,若给裴师知道,你猜他会不会把你逐出门墙!”
荀清瑶压着笑意,捂嘴时让人仿佛回到国子学,那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
我也笑了,然后我们又沉默了一会儿。
我轻声道:“金册己被阿笺夺去,她说三日后出鬼谷,想必会交给你,”我忽然情绪索然,“请收回那些死士,看在咱们一起长大……好么?”
“荀家需要那份金册,”荀清瑶轻轻坐在我身边,“却不会对你这书呆子下手,”她葱指将我转向她,“死士原是为了护金册无虞,没想到张凉州的人下手那么狠……”
“你男人也还你,”我咬着嘴唇,忽然反应过来,忙又松开。“反正你说的,摘下金镯就是条狗……”
荀清瑶又笑,“国子学就属你最傻,真不知裴师看中你什么!”
我犹豫良久,问她,“你家和匈奴联姻?”
话出口却又后悔。
荀清瑶眼帘低垂,泪滴衣衫,“是父亲……要我想法子……拖到秦王逃回长安。”
她沉默好一会儿,“乔泰是鲜卑族,统领先锋营……”她顿了顿,“又想借着荀家声望,为鲜卑部落争面子。”
我明白了,我又指指她锁骨下,她也有狼头徽记。这个问题不得不问。
荀清瑶眼中陷入绝望,“那时我满心都是九娘,听说她于襄阳收获广陵散全本,”说着,她眼神涣散,似乎想起可怕的旧事,“不顾一切,去襄阳与她相会……”
金帐之中静的可怕,荀清瑶叹息,“城破时,我和九娘在一起,被叛蛮献俘于刘曜……”
“别说了!”我眼泪忍不住流。
剩下无须再说,荀氏五千石粮食,不是为了广陵散,只为荀家嫡女——太子妃最热门的国子学女魁首。
难怪庾文君以辩难名动洛阳,荀清瑶却对此无动于衷,甚至深藏功名。
若非走到这一步,如此隐秘我此生也别想知道。
“子游,别恨我……”
荀清瑶拭去眼泪,恢复了清冷高傲的神情,“我给你取下镯子,你魂身得脱,想去那里自可去得!”
我心里一阵失落,眼前一座俊逸的高山一闪而没。
我是不是疯了?
“你不怕死?你不是说他死了三个新婚妻子?”我心有不舍,却又问她。
荀清瑶摇摇头,“来不及了,三日后先锋营要取陕县,”她神情决绝,“匈奴在和司马邺抢时间……”
我忽然插嘴道,“司马邺是你表哥?”
荀清瑶听到说起司马邺,脸上如春风吹开梨花,“他呀,比你还要书呆子,你不知道他有多傻……”
才要再说,就听见帐外脚步声咚咚响起。我们俩同时惊惧,荀清瑶手掐指诀,顺势从我腕子抹下金镯戴进手腕,边解开衣衫边催我,“还不隐匿身形更待何时!”
金镯既己脱手,狼头徽记同样悄无声息,所有束缚魂魄的锁链尽皆去除,我凝神动念,瞬时化为虚无。
那霎时之间,荀清瑶才盖上锦被,帐帘被一挑而起。
风灌入金帐,进来的那人却立马变得蹑手蹑脚,像是才想起来似的。
那山一般的男人在烛光下英伟雄姿,却面露温柔稚气,他轻轻走近,卸甲时像在做贼。
正鬼鬼祟祟将头盔放在脚下,正待脱靴。锦被微掀,白腻柔弱的身影一扑入怀,娇声轻呼,那山顿时化作怒涛卷起倩影,气息如牛喘,“好娘子,竟敢行刺……”
整个顿时金帐氤氲旖旎。
我满满地怅然若失,遁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