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厢房,天色己暗,言伯和石猛竟然在院子里架起火堆,烤羊!
石猛见我出现,瓮声道,“哥,劳军!”
我知他意思,这时代,大战前通常不怎么练兵,多半是犒赏三军,死也要作饱死鬼,这是规矩。
几个女眷都躲在屋内,这口吃的女人不能碰。
当然不能算张绫在内,她正凑在言伯那吃烤羊腿,乖巧地不要不要。
言伯乐呵呵对我道:“小郎君,张将军可是巾帼不让须眉,就算老朽也看走了眼!”
张绫竟然在篝火的映衬下有些害羞的表情,我不禁起了一身鸡皮。
言伯边用小刀给她割羊腿,同时给我也切下一条,“安定张氏可不简单,卫青的母亲就是安定张氏。”
“难怪张将军如此骁勇。”我不失时机地拍一马。
张绫笑笑,只顾吃,却不答话。咦!转性子了?我猜言伯只要离开,她立马现出原形。女子在长辈面前天生能装。
我不由想起在国子学时去庖厨进食,和那几个损友在食案上堆满简牍的荒唐岁月。也不知道谢昆和袁小妹,还有王棱、卫操他们怎样了,裴师呢?国子学呢!还有杜夫子呢。
他们要知道我如今受了禅位,会是什么想法?
一会儿,言伯老迈陪不住,自顾自去睡。石猛见整只羊剩下骨头架子,显见得是没啥油水搜刮,也心满意足地回了前院。
只剩我和张绫,她不说话偏也不告辞。
篝火光渐渐变弱,一跳一跳,首到再也没有理由磨蹭下去。张绫用刀尖拨弄着余烬,开口道,“程延今日托荀大人来下聘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面。
我手中羊骨头停在半空,她那只孔雀绿的眸子在月光下晶莹剔透。
“六只白额雁,礼数周全。”她继续道,刀尖在灰烬中划出深深的痕迹,“荀大人亲自作保。”
我手里的酒囊一抖,酒液洒在火堆里,腾起一团蓝焰。程延这厮竟敢打她的主意?
厢房窗口透出微光,莫云芝正在为青颜梳发。我下意识往阴影处挪了挪,“你怎么想?”
张绫抬眼看我,火光映得她半边脸发亮,“我在想,”她顿了顿,“我怎知,程延又没见过我右眼。”
我心头一跳。想起她说的那句话,“若世间有人看够十息……”。也不知看够十息会怎样?又想起紫玉说她有大恐怖,不自觉往阴影处挪得更深。
“傻子……”她慢慢站起身,战袍下摆从我膝盖扫过,“有句准话没?”
远处传来莫云芝的轻笑声,张绫立刻退后一步,恢复了平日的冷峻,“明日寅时校场,”她转身走向马厩,“迟到我砍了你的马当军粮。”
“程延的白额雁呢?”我忍不住问。
“喂狗了。”她嘴角勾起一抹得瑟的笑,大步走开。
石猛的鼾声适时响起,我这才发现这憨货根本没回房,正抱着陌刀蜷在草垛里装睡。见我瞪他,他赶紧翻个身,鼾声打得更响了。
有病?放着好好的房间不睡!我骂道。
我望向马厩方向,张绫正在给青骢马刷毛,动作轻柔得不像话。
等走进厢房,莫云芝还没睡,烛火摇曳。她轻轻掩上房门,把夜色的寒意隔绝在外。走到我身前,纤细的手指搭在我的衣带上,动作轻柔得像拂过水面的柳枝。“和钟离昧谈妥了?,她低声问我,说着,指尖灵巧地解开我战袍,身上淡淡的杜若香萦绕在我鼻尖,就像每时每刻那样。
当褪下中衣时,她倒吸一口冷气。温软的指尖轻轻触碰我脖颈上的咬痕,“这是?”
“钟离魅的噬血印。”我握住她微微发抖的手,“她要立英烈碑,以我之血,护那些阴兵将士英魂不灭。”
莫云芝的手顿住了,她胸前的青铜护心镜在烛光映照下闪着幽光,我看见她眼圈顿时红了。“真要动用阴兵?”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手指却紧紧攥住我的衣袖,“那可是要折寿的……”
“没法子,那禅位诏书本该是司马邺的,如今,算欠他天大的人情。”
我叹口气。
莫云芝沉默不语,她垂落的发丝在我胸膛处扫来扫去,把中衣上的褶皱抚平,又去系结扣,洁癖般摆弄过来又摆弄过去。
我早习惯她的精致,但凡条件允许,她能把我每根头发丝都安置妥帖。
“我去煮安神汤,”她柔声道。
片刻后,莫云芝手端青瓷碗,汤药冒着热气。她先轻轻吹凉才递到我唇边,“乖,加了甘草,不苦。”
“郎君,”她跪坐榻上,仰起脸,“明日让妾随您去校场吧。” 她将脸埋进我掌心,“妾本知道拦不住,至少死在一起。”后半句话化作一声哽咽,消散在夜色中。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细雨,轻轻敲打着窗棂。
第二天,校军场马蹄声碎,旌旗列列。程延骑黑色骏马纵横驰奔,数千陕县地方军列出长蛇阵,分枪阵、箭阵和刀阵三座大阵整装排列。
张绫的青骢马前蹄不断踢踩脚下碎石,被张绫勒住马头,压在阵脚上。
莫云芝还是与我同乘一骑,身后几步跟着石猛。
她出现在校军场时,军容动荡,嘈杂声险些压过军鼓。
程延气的高举长刀,在空中挽出刀花,那是向军鼓发出变锋矢阵的军令。
霎时,枪兵向前、弓弩手向后,陌刀手夹在中间,很快变为锋矢阵。
程延策马疾行,刀磕护心镜,数息冲至锋刃处。黑骏马一个漂亮的旋身收住速度,前蹄人立。程延大喝“杀!”纵马前突,他长刀变换,鼓声跟着变化,弓弩手两百步箭雨覆盖,陌刀手突前,枪兵后撤。陌刀斜斩,众兵士齐声喝“杀!”
张绫微微摇头,似是无奈叹息。我不懂军武,就回头问莫云芝,“军容齐整,号令所出如使臂指,为什么张将军似是不满意?”
石猛听我问军武之道,顿时来了兴致,“哥,骑射,没用!”
莫云芝在马上高出我两指,她笑道,“石兄弟说,匈奴骑兵才不会和枪兵硬碰硬,通常是围着锋矢阵转圈骑射,”她双手环着我的腰,“转几圈下来,两翼就乱了。”
石猛狠狠点头,“宁平城!十万大军!”他用七个字说明宁平城整个战事过程。
莫云芝接着他话头,“被匈奴游骑这种骑射乱了阵脚,乃至惨败。”
“难道就没法子破?”
“有啊,卫操在洛水渡以玄甲重骑冒矢冲阵,轻骑兵在后以诸葛连弩向前覆盖两百米,”她一字一句,说话声清晰悦耳,似乎也是说给张绫听的。
“当时和匈奴人打了个一换一。”莫云芝忽然奇道:“郎君那日也在战场,难道没看明白?”我脸一红,“看明白了,就是没看懂!”
石猛咧嘴大笑,笑声险些让演阵的军卒脚下趔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