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睁开眼时,莫云芝和莫青颜就己经忙碌不停。
起初我还没搞明白,我可是寓居。一无庖厨可做早膳,二无如厕之所需要扫除,也就是这卧房,但昨天也被拖油瓶拾掇得井井有条。她们究竟在忙什么?
等我去问时,莫云芝竟然脸一红,白了我一眼。
然后接着不知道又里里外外忙活什么去了?
我下楼见老仆在杂物堆里挑挑拣拣,实在忍不住就问了一下。
老仆嘿嘿一笑,“小郎君是贵人,自然不会关心这些琐事。老朽且问,小郎君知否每日恭桶都除于何处?每日喝的茶水取自何处?每日所换青衫如何浆洗干净的?”
咦?对呀,言伯说的极是,我怎么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我当然未曾想过这个问题,我才托生两日,满打满算昨夜算是第二晚,我都怀疑这两天我是否出恭过。
废话,自然一次都不会少。
我不由失笑,原来需要忙的地方还真不少,我仔细观察一番。发现不少活儿,比如恭桶干净地能让苍蝇劈叉,比如石阶角落多出个水缸,水面浮起荷叶遮土,水自然也己挑满。案几上一碟花生,一块胡饼。显见得老仆去过膳堂,估计那两个也饿不着。
再看莫青颜,才反应过来,她身上穿着的竟然是我前两年淘汰的旧衫,脑后随意扎个马尾,不细看还以为是哪个国子学子衿。
不是你没事穿我衣服干什么?
莫云芝见状,忙笑着解释,“幼娘要随您去读书。”
哦,对呀,幼娘原本可说好是书仆,谁知道谢鲲怎么给人家搞成奴契,关键是这二位也没反对不是吗。
汉晋时期的卖身契颇为讲究,那契约上写得明明白白,写什么干什么。
至于她们画押的那种,是最低贱的卖身契,生死由主家。
不过一想到昨夜,又觉得那竹契有或没有也就那么回事,莫家女子就似是没把自己当外人,这点遮身之处在她们摆弄下肉眼可见地陌生起来。
院中挂满不知名的衣衫、锦缎,看很久也没找出哪件是我自己的。
我突然觉得老仆的好日子算是来了,几件单身老狗的行头杂糅其中十分惹眼。
忙叮嘱一句,“喂,幼娘,还有云芝姐,对待言伯须以父事之,明白吗?”
莫云芝爽利答道,“晓得喽……”
至于莫青颜,这会儿跟在言伯屁股后面,言伯只是不知从哪里翻出几卷帛书就己让那假青衫服服帖帖。
此时,听见谢昆这厮的嗓门,“子游这是买下了秘阁?”
说的没错,这里像极某处大户的后宅。
谢昆脸色红润,眉梢卷着喜从天降后的满足,显然昨夜必是被族人奉为谢氏翘楚。
“你还有脸奚落我,看你干得好事!”我指着藤条上挂着的谢氏侍妾样式襦裙,气哼哼道:“我倒是想知道,谢二公子遣的哪位姬妾行此李代桃僵之计?”
谢昆大笑,“我又非脑子抽筋,却拿我家绝色与你换蓬头垢齿?”
他住着我脖子,“子游兄让我见见可好,王二坝称艳绝京畿,我昨夜几乎没睡足一个时辰!”
我冷笑连连,“这话你去和袁小妹说去。”
谢昆得瑟道,“你以为我不敢?……论京畿贵女袁小妹称尊谁敢……”
我眼睛一瞥,袁姝从滴水锦缎后露出俏眼。
谢昆眼睛一眨,“对吧,我有说错吗?”
袁姝轻巧地迈过水溪,笑眯眯对幼娘道:“这么俊俏的妹妹!子游哥哥送给我如何,我差十个夯婢给你,包管你什么都不用做!”
我失笑道,“人家只是书仆,原是求我修习禹贡,莫要玩闹。”
袁姝扯住谢昆衣袖,“谢家哥哥,我岂非明春就该修《尚书》?”
正说着,听见马嘶之声,按说国子学内禁马,不知什么人敢如此放浪。
很快,卫操匆匆出现。
“子游,师尊命你速去辟雍殿接旨!”他跑得气喘吁吁。
接旨,哪门子旨意,别看我这个东堂弟子,确是货真价实的白身,何时白身轮到接旨?
如谢昆、王棱还有卫操皆有官身,像是卫操妥妥的五品散骑侍郎,清要闲职,世家标配。
等我们赶到辟雍殿,远远望见王棱立在夔纹铜鉴旁招手。
我忙走过去,听王棱小声道:“子游,如今朝局崩坏大乱在即,师尊方才让我传话给你。”
“什么话?”这时候传话,定是有很要紧的含义。
“师尊说,要你记着,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王棱声音虽然不大,我却听得十分清楚,这句话出自《论语·子罕》。
我在宋时学朱熹《西书章句集注》时就读过。
我想起朱夫子的注解:“道之显者谓之文,盖礼乐制度之谓。不曰道而曰文,亦谦辞也。”
只是不知裴师此话何意。
接着我心里一动,似乎明白了裴师之意。
这句话后面是,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裴师这是传衣钵以存文脉。他莫非指的是衣冠南渡之策?
此时,听阍人疾步来报,石阶下的积水被他的灰缎靴踏成碎光。
宣旨的老太监用拂尘上挑着七寸明黄绢帛,嗓子像淬了锈钉的金器:“皇后懿旨,宣国子学生赵逸申时三刻觐见。”
什么,皇后的旨意,不是说圣旨吗?
……
领路的小黄门踩着凤头履,弓着腰往西华门方向小步疾行。
我跟着他,步履从容。
宫门内,太液池的石缝间尽是残荷败叶,秋蝉的振翅声撞在空荡荡的南熏殿飞檐上,一片肃杀破败的景象。
我边走,边数着御道青砖的裂纹。
从芍药桥到端礼门百二十七步。
“这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啊。老太监在永巷转角忽然开口。
他用拂尘尖拂过褪色的壁衣,“当年长秋宫多少官眷来献诗,也没见哪个入后宫?”
宫墙上朱漆处处剥落,像是树影残剩下的斑驳。
“赵公子留神。”
老太监用拂尘指着丹墀裂缝里一株狗尾草,“上个月太子在此崴了脚,杖毙了三个扫洒婢子。”他鹿皮靴尖碾碎草穗,惊起只断翅的碧玉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