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这老头有点气急败坏。
他转身从漆匣取出一卷帛书,“此乃郑康成亲注《尚书》,你且诵读'嵎夷既略'章!”
我小心翼翼展开泛黄的帛书,东汉大儒郑玄的批注墨迹如新。这好东西啊,上辈子要是搞到这东西……搞到也没用,我家世袭的铁帽子王,再上就该造反了。
我念到“嵎夷,东表之地”时,突然想起宋时国子监校勘齐国陶文,那上面的“嵎”字分明是祭山仪式的象形。
“学生以为,”我放下帛书,窗外的槐影闪烁着光斑,“嵎夷当指泰山以东滨海之地。去年青州出土的齐陶文,‘嵎'字从山从禺,禺乃古代山岳之神……”
“够了!”杜夫子一掌拍在漆案上,青铜雁灯剧烈摇晃。
你个老顽固,什么题离开经义就不给分的毛病真让人受不了。
北窗下的琅琊王棱突然举起麈尾:“夫子,学生记得《说文解字》确将‘禺'释为‘母猴属',子游所言或有道理。”
满堂尽是哧哧偷笑的声音。
王棱王仲琰,这家伙也是嫡子,琅琊王氏,没几年人家里该王与马共天下了。讲真,满朝世家子弟就属这位杜夫子的东堂弟子最牛,不是学问,而是背景,乌泱泱一众嫡子嫡女,裴祭酒好说歹说才把杜夫子给忽悠过来,不然哪个老不死的敢趟这浑水。
估计也就我背景最没戏,还是寄寓藏书阁,我家在铜驼街上半所宅子都没置上,太贵。
要说我怎么混进东堂的,我们赵家三国时跟着邓艾偷袭过阴平,世代掌军,都是武夫。要不说死活要把我弄进国子学呢。
我麻布衣袖渗出汗渍。
你个王二愣子,你还招惹他干嘛,没见胡子都吹上了。
这具十五岁的躯体远不如上辈子的安郡王强健,连心跳声都像蒙在棉絮里。我悄悄掐了下大腿,刺痛感提醒着此刻绝非蜃境。
“好个‘母猴属'”!杜夫子气极反笑,琅琊王家的兔崽子,算了,今天不与你计较。
我一看老头笑出褶子,便知今日算是不用挨板子了。
为啥老头就是喜欢王二愣子,这家伙有什么好。神神叨叨,成天研究谶纬,治学一道我觉得他没啥前途。不过没前途也没关系,人家里在朝廷上支着一座大神,当朝太尉。这时节天下除了东海王就属王家拿事,皇帝来都没用。
还好,这货是我死党。
后排传来陶砚摔在地上的脆响。
陈郡袁氏的女公子袁姝狼狈地爬起身,月白襦裙上的墨迹晕开,“《西山经》的崇吾山段落载曰:“有兽焉,其状如禺而文臂,豹尾而善投,名曰举父。”她纤指划过自己案上的草稿,“学生以为,崇吾山乃西望帝之搏兽之丘,东望蝘渊……此乃,暗合山神寓意……”
袁姝袁小妹,还是这么仗义。
袁家的嫡女,别看样子很乖巧,揍起人来丝毫不手软。
当然,她只揍谢鲲一个。
杜夫子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犀角簪上的玄玉磕在漆案边缘。
我看见他颤抖着摸向腰间鎏金银香囊——这是当时世家们用来装龙脑香的随身物件。
老头被怼得不轻。
“今日就到这里。”夫子哑着嗓子宣布,却在转身时被自己的绢袍绊了个趔趄。卫璪憋笑憋得满脸通红,偷偷对我竖起拇指。
蝉鸣声重新涌入东堂时我才发现掌心全是冷汗。
窗外的日晷铜表投下细长阴影,远处灵台沉默伫立。
我轻轻按住心口,那里跳动着这个时代的记忆。
卫操,王棱……袁姝,还有谢昆怎么没见。
我突然想到,好日子没几天了。这光景下的洛阳城,孤城困守,朝局动荡,个把月后蛮军破城死难无数,形同末日……
杜夫子的绢袍刚消失在垂花门后,卫操便一个箭步窜到我案前。
这位河东卫氏的公子哥儿今日换了条五色丝绦束发,腰间的玉组佩随着动作叮当作响——那是用和田青玉雕成的七连环佩饰,每片玉璜都刻着卫氏先祖卫青征匈奴的号旗纹样。
“赵子游!”他一把勾住我脖颈,“你小子昨夜是不是被文曲星砸了脑门?”说着伸手去摸我额头,腕间的错金铜镯险些刮花漆案。
后排突然飞来半块桃酥,正砸在卫操新裁的绢衫上。陈郡谢昆晃着麈尾踱来,这是用马尾毛制成的麈尾,柄端还嵌着颗瑟瑟珠:“卫子瑜,把你那破玉佩摘了行不行?吵得我《庄子》都抄岔了三行!”
哈哈,陈郡谢昆。
这家伙内骚,一肚子花花肠子。
王谢堂前燕,寻常百姓家,姓谢的可不简单。
我瞥见谢昆衣襟上的墨渍,忽然想起这位史书上记载“任达不拘”的名士,此刻还是逃学惯犯呢。果然,他腰间绶带上挂着个鎏金银酒壶——这是当时贵族装西域葡萄酒的器皿。
我没说错吧,你看人家卫操,腰里挂的青玉连环佩可不是什么配饰,也就我知道,那是人家卫家部曲的虎符。这位谢家郎君挂着酒壶,反正这辈子我是没见他拿来干什么正经用途。
“你们看子游这呆样!”王棱捧着陶砚凑过来,他袖口沾着星点朱砂,显然刚在摹写《急就章》时蹭上的,“莫不是赵氏祖坟冒了青烟?”说着故意用麈尾扫过我鼻尖,那柄麈尾的犀角柄上刻着王氏家纹。
我连打三个喷嚏,忽然发现袁姝正倚在柏木屏风旁抿嘴轻笑。这位袁氏的嫡女今天梳着灵蛇髻,发间别着支金步摇,时下贵女流行的头饰,垂下的珠串随着动作微微摇晃。
“要我说...”谢昆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里面裹着三块琥珀色的饴糖,“一定是子游偷吃了国子学灶房的蜜饯,沾了杜老头珍藏的《尚书》灵气!”他拈起块糖作势要塞进我嘴里,腕间的银跳脱叮咚作响。
国子学如今日子过得艰难,最近轮到杜老头兼领庖厨之值,老爷子烹饪治学两不耽误。
卫操突然拍案:“我知道了!”他扯下腰间玉组佩往案上一拍,“前次寒食节,咱们在国子学后园偷祭烤羊腿,定是被文曲星闻了香气!”
满堂哄笑中,王棱的猴脸怼到我眼前:“说正经的,子游方才提及的齐陶文……”他展开卷新誊的帛书,“可是指临淄出土的战国'天齐'瓦当?”这家伙一说起与谶纬能搭上关系的新鲜事总是兴致高昂。
我突然一愣,对呀,我说的齐国陶文是宋时考古发现,此刻距其出土还有八九百年呢。这下,说秃噜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