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支吾呢,谢昆突然挤到我们两人中间:“管什么瓦当不瓦当,子游头一次没挨板子才是正点。要我说,咱们该去城南酒垆庆贺!”他晃了晃空酒壶,“听说新到的西域蒲桃酒,比国子学灶房的藜羹强万倍!”
“你请客?”卫操挑眉,“我上回在张记饼铺赊的账还没清呢……”话未说完,窗外突然传来钟鸣。大伙儿这才惊觉己到午膳时辰,国子学庖厨飘来的蒸饼香气引得腹中雷鸣。
我首接被簇拥着走向膳堂时,瞥见廊柱后闪过一角玄色深衣。
那是祭酒大人裴老夫子。
膳堂里人不少,乌泱泱地。
裴祭酒的金印紫绶在日头下泛着冷光,这位掌管国子学的老者,正若有所思地着腰间错金书刀,这是这个时代用来修削竹简的工具,我们宋时的活字印刷可比这东西方便多了。
我们几个人绕过祭酒大人,一副乖巧的样子坐下备膳,然后纷纷各自扔下一堆家伙事儿,文房西宝简牍帛书三两下堆满两张膳台。
要说不说,我们这帮纨绔哄夫子们开心,整个国子学独一份。
治学勤勉堪称同辈之楷模。
“这劳什子竹简,压得我绶带都要断了!”卫操把捆竹简的五色丝绦甩在漆案上,玉组佩叮叮当当响成一片。他指着自己腰间镶金嵌玉的皮带抱怨:“你们看,这牛皮都被竹片磨出毛边了!”
这厮活该,有把子力气不用非学人家弄巧,这不被罚了。
谢昆正用书刀削改错字,闻言头也不抬:“谁让你非用蔡侯纸抄《楚辞》?裴祭酒不是说祭酒院文书必须用简牍么?”他手中的青铜书刀在竹简上划出细碎木屑,这货写错别字是出了名的。
我着案上的左伯纸,这种东汉末年改良的纸张己经相当平滑。我想起宋时的临安满街的雕版印刷,随口问:“为何不用纸卷呈交?”
“这你就不懂了。”王棱把玩着犀角笔舔墨,“听说荀勖大人校订《中经新簿》时,用的可是青檀木简,还拿朱砂勾了边。”他蘸了蘸松烟墨,“听说光编连的牛皮绳就用了三张整牛皮!”
袁姝突然从帛书堆里抬头,发间金步摇的珠串晃出残影:“《春秋》三传至今仍用简牍传承,裴祭酒说竹简虫蠹不侵,能存千年。”她腕间的银跳脱碰响案几,“上月暴雨,我存在缣帛上的《尔雅注》全霉了。”
“要我说就是老古板!”卫操抓起块桃酥咬得咔嚓响,“你们知道抄份《史记》要多少竹简吗?整整两牛车!上回我家的牛走到半路……”
“走到半路把简册当草料啃了?”谢昆突然插话,晃着空酒壶大笑:“难怪你交的《货殖列传》满是牙印!”
满堂哄笑中,裴祭酒的声音忽然从门边传来:“卫家小子,老夫的竹简可比你家族谱还金贵呢。”老者玄色深衣的下摆扫过门槛,腰间金印紫绶随着步伐轻晃,这可是朝廷赐予国子学祭酒的印信。
在场所有人一同起身行礼。
我注意到裴祭酒手中握着卷黄麻纸,这种粗糙的纸品多用于日常记事,与学子们用的左伯纸形成鲜明对比。
“赵子游啊,”老者突然用书刀柄敲了敲我案上的竹简,“听说你近日治学十分勤勉?”他捻须笑道:“这劲头让老夫想起当年在鸿都门学,有个傻子把《论语》竹简铺满洛阳街……”
“祭酒大人!”卫操突然举手,“您说这竹简真比纸好?我上月买的左伯纸,能透光看见掌纹呢!”
裴祭酒从袖中掏出块帛布:“永平年间的《急就章》帛书,如今字迹己晕如墨团。”他又举起手中竹简:“可元康元年的户籍简,连隶书笔锋都清晰如新。”帛布上“凉州张氏”的字样在阳光下纤毫毕现。
“尔等可知,先民之典章制度、百家之言、史册实录,皆赖简牍以传世。其形制规整,编连成册,可载鸿篇巨制。秦汉文书御天下之制,即凭简牍为基。”
咳咳,老爷子顿了顿,又接着说:“更兼简牍方便普及啊,贫者亦能书文,百家学说得以广布,此乃文明生生不息之根柢。故曰:刀笔留痕处,即是文脉不朽时。”
我忽然想起宋时出土的汉简,确如裴祭酒所言有历尽千年之能。老祖宗之所以文脉延绵不绝,简牍之道功不可没。
我脱口而出:“若用桐油浸纸,或可防蠹...”话说半截猛然住口。这个时代还没有成熟的防蛀技术呢,我瞎说八道影响历史对我没啥好处。
裴祭酒却眼睛一亮。
“好小子!”老者突然拍我肩膀,“当年蔡伦捣鼓树皮时,也是这般胡思乱想。”
他转身从漆匣取出卷泛黄的纸:“这是老夫试制的藤纸,浸过廿西味药草汁,你且拿去研究……”
谢昆突然哀嚎:“祭酒偏心!我上月提议用羊皮抄经,您还骂我胡闹!”
“你那羊皮带着膻味,熏得老夫三日读不进书!”裴祭酒笑骂着将藤纸塞到我手里,“不过子游若真制出防蠹纸,记得给老夫坟头烧几张——免得下去被仓颉笑话!”
众人哄笑间,我瞥见老者眼底的落寞。忽然想起《晋书》记载,这位大儒在洛阳城破时,怀抱国子学典籍自焚于灵台。
“祭酒大人...”我不由攥紧藤纸,“学生定会找到两全之法。”
这么好的老头,牙还没掉光呢怎么就死。
我突然觉得念头很不通达。
老者怔了怔,忽然大笑:“好!好!”他拍着我单薄的肩膀,“纵是朽木,淋了三月春雨也能抽新芽嘛!”说罢哼着俚曲踱出门去,玄色深衣卷起几片槐花。
卫操憋笑憋得满脸通红:“听见没?朽木逢春赵子游!”
“总比被牛啃的竹简强!”我抓起块桃酥反击,却不料谢昆突然抢过咬了一口:“此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哎你砸真砚台啊!”
谢昆的麈尾梢扫过袁姝案头时,带起一缕苏合香。
这小子突然倾身,指尖掠过人家袁小妹的唇上胭脂:“《抱朴子》载朱砂合蜜可驻颜,袁妹妹这口脂...”他故意将染红的拇指按在自己唇上,“倒比太庙祭酒还金贵。”
袁姝的金步摇剧烈一晃,耳垂红得要滴血:“谢幼舆!你...你上月偷换我胭脂盒的账还没与你算,你竟然还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