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带着我穿过一个又一个营地军帐,最后悄悄隐匿进一处高大的穹顶帐篷里。
那是一顶奢华无比的大帐,看上去被精心装饰过,金红交织的毡毯铺满地面,西角悬挂的青铜火盆噼啪作响,把里面熏的温暖燥热。
那是匈奴人嫁娶时的喜帐,上面用金线绣的草原雄鹰展翅欲飞,每一根羽毛都缀着细小的绿松石。
看上去和亲对象绝非普通贵族。
荀清瑶的手指轻轻抚过嫁衣上的金线刺绣,她指尖微微发颤,边说着边解开我身上脏污的纱衣,动作轻柔得不像她。“抬手,”她将素白的中衣套在我身上,丝绸滑过肌肤时,我闻到了衣衫内残留的沉水香。
她又轻巧地从我身后系着衣带,突然停顿下来,“你背上的伤……没了?”她的声音哽了一下,冷笑道,“倒省了许多麻烦。”
无垢魄体凝出的肉躯令世间一切庸脂皆似尘土,我看见荀清瑶眼里的妒意如同火焰,若非情急之时,她可能会毫不犹豫占据它。
荀清瑶用珍珠粉混着胭脂在掌心研磨,为我打底妆,冰凉的膏体从脖颈开始向锁骨处涂抹,血色狼头的徽记很快隐入深处,消失不见。
她的呼吸拂过我的后颈,带着压抑的抽泣。
“转身。”
我面对铜镜,看她拿起梳篦,浓密的青丝从指间滑过,最后挽成双环发髻。
“大晋世家的女儿出嫁……”她将我的头发挽起,插上一支金凤步摇,“都是梳同心髻。”
她的眼泪滴在我发间,很快被小心翼翼地拭去。
和谁同心?我心里空荡荡地无处着落。
接着,一汪胭脂在她指尖融化,点在我的唇上。
“别咬。”她捏着我的下巴,“会花。”
等最后那件大红嫁衣穿戴妥当时,荀清瑶惊呆了,那是无法用神情表达的风华绝代,没有了锁魂链的压制,我整个人被洁白细腻的光晕染成明月,夺人心魄。
只是被满满悲泣的双眼破坏了美感,我眼眶里藏着无尽泪光,似乎随时流成细雨。
荀清瑶跪在地上为我系腰封,金线绣的凤凰在她手中展翅。她突然将额头抵在我手背,滚烫的泪水浸透衣袖。
“我无数次憧憬过,要是有一天嫁人,定要像此刻的阿笺……她哑着嗓子说,“想不到……想不到。”
她像我一样两手撑着毡毯,抽泣声快压抑不住。
我神情空虚,站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那个自己,生出想要立刻就死的念头。
“腰封还要再系紧一点。”荀清瑶咬着嘴唇,继续忙活儿,她用力拉紧腰带,像是要勒死我一样,我动也不动,就这样任由她摆弄。
看着床上放着的六床被子,还有被面绣着精细的花纹,荀清瑶心里所有的痛楚都狠狠揪着我的心,让我不知道该心疼她,还是心疼我自己。
“抬头。”她把金色的花钿贴上我额头,花钿边缘还残留着她指甲的掐痕。
我闻见帐内的香味还混着别的气味,我猜,那该是荀清瑶使的手段,可是到了这份上,我一点也不恨她,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手伸出来。”
荀清瑶给我腕子上套上金镯子,镯子内侧刻着“乔泰”两个字。
镯子太大,在我手腕上晃动,我却有种首觉,这镯子凭我自己绝难除下,“阿笺,莫怪我,狼头印须藏匿,可戴上它你就是乔泰的奴,会任由他……”
她的声音残忍无情,却偏偏那么温柔,像是捏着我的心在揉,“我……信不过任何人,戴上它,”她忽然冷笑,“戴上这镯子后,你说的每句话都随我心,”荀清瑶抬起我的手腕,轻轻拂过镯子,“所做的每一件事,都随我意。”
我己无感,我想起来谢昆为我算的卦,那是六十西卦里的“致命遂志”,困。
想起紫玉所说的“劫运缠身。”
想起袁姝对谢昆说私房话,苏九娘和荀清瑶,她两个拇指弯弯,笑得眉眼俏成上弦月。想起很多,心生认命的绝望感。
外面传来马蹄声,越来越近。
荀清瑶手抖了一下,“来不及了。”号角声己经突然响起,她梳子掉在梳妆台上。
马蹄声像打雷一样逼近。
镜子里她的脸己经没有了血色,荀清瑶一把抓起银壶把酒倒在地上。“酒味……”她小声说,“一定要让他以为喝过酒了……”
荀清瑶最后看了我一眼,泪流满面,“阿笺,我不会忘记你……”
她慌张地吹灭所有蜡烛,掀开帐后暗帘,消失前回头说了句什么,却被突然响起的胡笳声彻底吞没。
帐帘被猛然掀开,冷风灌进来的同时带进一股浓重的马汗味。
眼前的男人就是乔泰?他的皮靴踩在毡毯上,靴底的泥块簌簌掉落。
乔泰身高如山一般高大,却身材俊逸,比卫操甚至裴诤还要俊朗几分,不,我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匈奴将领。
他右手还握着马鞭,鞭梢沾着暗红的血迹。
“怎么不点灯?”他的汉话带着浓重的喉音,但是很好听也很温柔,似乎知道眼前这个女人是他妻子。
青铜头盔下露出略显黝黑的脸,让这个男人显得雄姿英发,震撼心魄。
我呆住了,世间能生出这样的男人?忽然觉得荀清瑶悲催甚过于我,在国子学时被庾文君压制,今天要嫁人,却生生把这样伟岸丈夫送给鬼仆。
我听见他解佩刀的声音,铁质刀鞘撞在矮几上,震得银酒杯叮当作响。
他忽然凑近,呼出的热气混着酒臭喷在我脸上。
“荀家的女儿?”,他的眼眸中有颗星星在闪,就在离我最近的地方,把周围照的亮堂,比心里似乎还要亮些。
乔泰粗糙的手指捏住我的下巴,“怎么在发抖,怕我?”
我被埋进他的身影,娇小地如同山下一汪清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