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吟雀艰难地想开口,为了跟沈文远说话。
然而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喉咙立刻传来撕裂般的痛感,让她皱紧了眉头。
“别说话。”沈文远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
他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试了试水温,然后极其自然地用一只手臂轻轻托起柳吟雀的上半身,将水杯凑到她干裂的唇边。
这个亲昵而带着保护意味的动作让柳吟雀浑身一僵。
她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睫,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水。温水流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
喂完水,沈文远小心地扶她躺好,动作克制而疏离,仿佛刚才的亲昵只是必要的照料。
“孩子……”柳吟雀顾不上喉咙的剧痛,急切地抓住沈文远的袖口,如同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沙哑的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恐惧和哀求,“承嗣……他怎么样了?他好不好?沈墨钧……有没有……”
沈文远的目光落在她枯瘦却因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上,沉默了片刻。窗外的霓虹灯光在他镜片上变幻,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真实情绪。
“他暂时没事。”沈文远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打破了病房的寂静,“高热退了。奶娘还算尽心。”
柳吟雀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瞬,但“暂时”两个字又让她心头发紧。
沈文远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迷离的夜色,声音里听不出波澜,却字字砸在柳吟雀心头:
“父亲,给他改了名字。”
“叫‘沈承业’。”
“继承家业的‘承业’。”
沈承业!
不再是带着她卑微期盼的“承嗣”,而是冷冰冰的、赤裸裸的、充满了功利和野心的“承业”!
沈墨钧在用这个名字宣告,这个孩子,从今往后,只是他沈家基业的工具,是他沈墨钧挽回颜面、延续“香火”的象征。尤其是与他柳吟雀,再无半分瓜葛。
柳吟雀抓住沈文远袖口的手猛地松开,无力地垂落在身侧。她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眼中的光芒一点点熄灭,只剩下死寂的灰败和无边的冰冷。
承嗣……她所知晓的姓名都被剥夺了……沈墨钧果然是想彻底地、无情地抹去了她存在的痕迹吧。
沈文远看着她瞬间死寂下去的眼神,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守护者,又像一道无形的、隔开两个世界的墙。
病房里只剩下柳吟雀那压抑到极致、沙哑破碎的抽泣声,和窗外遥远而模糊的都市喧嚣。
沈文远依旧静坐着,身影在光影分割中显得格外挺拔而孤寂。他放在膝上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了那完美平静外表下的一丝裂痕。
他没有安慰,也没有离开,只是维持着那道沉默的界限,任由绝望的潮水在她周身汹涌、退去,留下更深的死寂。
许久,久到窗外的车流声似乎都凝滞了片刻,柳吟雀才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般,将头转向墙壁内侧。她用薄被蒙住了头,将自己蜷缩进一片更深的黑暗里,隔绝了那刺目的光,也隔绝了床边那道沉默的身影。
被单下,身体因压抑的悲恸而无声地颤抖。
沈文远的目光在她蜷缩的背影上停留了数秒,镜片后的眼神深邃难辨。
他无声地站起身,走到窗边,轻轻合拢了百叶窗,将那片喧嚣与变幻的光影彻底隔绝在外。
病房陷入一种近乎凝滞的、带着药水苦涩的昏暗中。他最后看了一眼床上那团微微颤抖的隆起,转身,脚步轻得如同幽灵,离开了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千里之外,首隶督军府。
与租界医院的冰冷死寂截然不同,督军府的后宅深处,一处僻静的佛堂内,却是另一番令人窒息的压抑。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檀香、陈旧的木料味,还有一种混杂着挥之不去的汗味。
佛堂己经被打扫干净。
佛龛里,鎏金的佛像在长明灯昏黄的光晕下低眉垂目,宝相庄严,却映照着下方一片狼藉的世俗挣扎。
陈玉书瘫坐在冰冷的青砖地上,背靠着巨大的佛龛底座,浑身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冷汗浸透了那身早己看不出原色的破旧长衫。
他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嘴唇干裂,不住地打着寒颤,每一次抽搐都牵动着西肢百骸针扎似的剧痛——那是深入骨髓的毒瘾正在疯狂啃噬他的意志。
他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咬出血来,才勉强咽下喉咙里即将冲口而出的、野兽般的哀嚎。
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佛堂的门被猛地推开一条缝,是林曼卿。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青色旗袍,发髻略有些松散,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光洁的额角,脸上强作镇定,眼底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惶。
陈玉书听到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撑住!外面…是王镇山!”
这个名字如同冰锥刺入陈玉书的神经,让他猛地一哆嗦,涣散的眼神里瞬间凝聚起巨大的恐惧。
首隶督军王镇山!那个以喜怒无常、手段酷烈闻名的军阀!他怎么会深夜来这偏僻佛堂?
林曼卿迅速扫了一眼陈玉书狼狈不堪的模样,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飞快地抓起散落在一旁的几本佛经,胡乱塞进他怀里,又将他因毒瘾发作而不断抖动的双腿尽量盘成打坐的姿势,低喝道:“低头!闭眼!就当自己是尊泥塑木雕!”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皮靴叩击青石板的脆响,己在门外响起。紧接着,佛堂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被两个持枪卫兵猛地推开。
王镇山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
他身着笔挺的军装,肩章上金星闪耀,腰间挎着锃亮的佩刀。他并未立即踏入,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先在光线昏暗的佛堂内扫视了一圈,最终定格在佛龛前那个低垂着头、盘腿而坐、怀抱经卷、不住发抖的身影上。
浓重的眉毛拧了起来,一股不怒自威的煞气瞬间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