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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九儿，”王镇山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振动质感，在寂静的佛堂里格外瘆人，“深更半夜，佛堂里什么动静？还有，这人是谁？”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紧紧锁住陈玉书。
林曼卿的心脏狂跳，几乎要破出胸膛。要是让这个活阎王发现事情不对，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她强迫自己挤出一点哀戚的神色，微微屈膝行了个礼，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和一丝被惊扰的惶恐：“回督军的话……是妾身……妾身睡不着，心里实在堵得慌，不知道为什么，总想着亡故的……亡故的老夫人，就来佛堂诵经，替夫人、也替督军您祈福求个平安。”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陈玉书，声音更低柔了几分，带着刻意的敬畏，“至于这位……是妾身特意请来的清源寺高僧，也是虚云法师的师弟，大家都叫他慧明师父。当年，老夫人头七那日，清觉师父也是做法事的高僧一员。师父法事做得极好，妾身心感其诚。如今府里……府里又不太平，督军在外，传信常常不能及时。妾身身在府中，心中惶恐，想着请慧明师父在老夫人灵位前再诵几日《地藏经》，超度亡魂，也……也驱驱邪祟，为督军挡挡晦气。”
林曼卿刻意在“邪祟”、“晦气”上加重了语气。她知道王镇山近年愈发迷信，尤其信佛，对高僧颇为礼遇。
王督军这么些年行军打仗，久经沙场，总有很多时候，说不清什么道理，仰赖天，仰赖地，仰赖时运，唯独，不一定仰赖什么人。所以也对佛理天命愈加推崇。
这招险棋，只能赌他对“高僧”的敬畏和对“晦气”的忌讳。在督军府来说，众多姨太太当中，林曼卿不敢说能够拿捏王镇山，但作为王镇山这么多年来，宠爱最盛也最为持久的姨太太，多少还是能够把握住他的心思的。
此棋虽险，却不见得会失手。
果不其然，王镇山听到“高僧”、“驱邪”、“挡晦气”几个词，拧紧的眉头微微松动了一丝。
他审视的目光再次投向陈玉书。只见那人盘膝而坐，身形枯槁，低眉垂目，怀抱着厚厚的经卷，身体虽在难以自抑地微微颤抖，但在昏暗的灯光和缭绕的檀香中，竟真有几分苦修僧人于定中挣扎、对抗心魔的意味。尤其是那身破旧不堪的僧袍，更添了几分悲苦和“道行”。
王镇山沉默了片刻，那股迫人的煞气似乎收敛了些许。
他闷哼了一声，算是接受了林曼卿的解释，但口气依然沾染着高高在上的傲慢：“既是高僧，为老夫人诵经祈福，也算你有心了。”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不过，兵荒马乱的，府里更要清静。诵经可以，让他就待在佛堂，无事不得外出走动！”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林曼卿，“你，你也要时常来照看师父，侍从在这儿。”
“是！是！妾身明白！”林曼卿忙不迭地顺从应和道，心中一块巨石稍稍落地。
王镇山又瞥了一眼依旧“入定”的陈玉书，似乎觉得这僧人抖得有些过分，但也没再多问，只当是高僧修行中的“苦相”。
他转身，对卫兵沉声道：“留两个人，守在佛堂门口。既是高僧祈福，闲杂人等，除了九姨太，一律不得靠近打扰！”
沉重的脚步声远去，佛堂大门再次被关上，只留下门外两个如同门神般持枪挺立的卫兵身影。
首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林曼卿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她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大口喘着气，好像是偷来的气似的。
佛龛下，一首强撑的陈玉书也再控制不住自己，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涕泪横流。
刚刚，陈玉书也许是靠着极度的恐惧暂时压过了毒瘾，但此刻放松下来，那万蚁噬心的痛苦和强烈的渴求又瞬间将他淹没。
林曼卿顾不得自己，急忙扑过去，从袖中摸出一个极小的油纸包——里面是仅有的一块烟膏连同碎屑。她颤抖着手，捻了一点粉末，塞进陈玉书不断抽搐的嘴里。
那一点苦涩的粉末，如同甘霖落入龟裂的土地，陈玉书贪婪地舔舐着，抽搐渐渐平复，涣散的眼神里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对那点粉末的无限渴望。他在地上，如同一条离水的鱼。
林曼卿看着他这副模样，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痛楚和疲惫。她靠在佛龛上，疲惫地闭上眼。危机暂时解除，甚至自己也得以留在佛堂照看陈玉书。实在是万幸。
就在这时，佛堂紧闭的雕花木窗外，隐约传来院墙外巡逻士兵换岗时低低的交谈，声音断断续续，却清晰地钻入了陈玉书因毒瘾发作而异常敏锐的耳朵：
“……他娘的，前线吃紧……奉军那帮孙子，压上来了……”
“……狗日的，饷银又拖了。上面说……运河那几条线，得抓紧搞，刮地皮也得刮出来……”
“……督军大人，他老人家火气大着呢，刚又毙了个……什么缘故？筹饷不力呗还能什么缘故……”
陈玉书涣散的眼神猛地一凝滞。如同黑暗中划过一道微弱的闪电。
前线吃紧，运河，饷银，刮地皮…… 这些词语像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他被鸦片和恐惧麻痹的神经。一种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属于“人”的清醒和寒意，在他死寂的心底，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更紧地蜷缩起身体，将头埋得更深，仿佛要将这无意中偷听到的、关乎无数人命运的秘密，连同自己的恐惧，一起埋进这冰冷佛堂的阴影里。
佛堂内，长明灯的灯芯“噼啪”爆出一个小小的灯花，映照着佛像悲悯的面容，也映照着下方两个在时代洪流与个人绝境中挣扎的渺小身影。
香炉里，最后一缕青烟，袅袅消散在凝固的空气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