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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租界的教会医院病房内，柳吟雀在药物的作用下陷入昏睡，但紧蹙的眉头和眼角未干的泪痕，昭示着梦魇并未远离。
而此时的沈府，却沉浸在另一派刻意营造的、金玉其外的喜庆之中。
红绸高悬，灯笼映照，沈府正厅张灯结彩，宾客如云。
丝竹管弦之声靡靡，掩盖不住空气里弥漫的旧式豪门的陈腐气息和一种绷紧的、风雨欲来的张力。今天是沈墨钧纳李静婉为贵妾的完婚之礼前宴。
虽为纳妾，排场却远超寻常，李家的门楣和沈墨钧急于挽回颜面、稳固局势的迫切，共同促成了这场浮华的盛宴。
沈墨钧端坐主位，一身簇新的暗紫色团花绸缎长袍，却反而衬得他面色愈发阴沉。
他努力维持着威严的体面，嘴角扯出僵硬的笑意，接受着宾客的道贺。然而，眼底深处挥之不去的暗沉，以及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焦躁，像一道道细微的裂纹，爬在这张强撑的体面面具上。
盐船被劫的消息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资金链濒临断裂的阴影沉重地压在他的肩头。
这场婚宴，与其说是喜事，不如说是他沈墨钧向外界宣告沈家“依然鼎盛”的最后一搏。
管家高声唱喏：“李家妆奁礼至——！”
一抬抬扎着红绸、沉甸甸的礼箱流水般抬入厅堂。
金银玉器、绫罗绸缎，琳琅满目，引来宾客阵阵低低的惊叹。沈墨钧的目光扫过这些华贵的物件，紧绷的面皮似乎松弛了一瞬，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掠过眼底——李家这份“诚意”，至少在面子上，给足了他沈墨钧。
然而，当最后一口小巧却异常沉重的紫檀木匣被小心翼翼地捧到主案前时，沈墨钧和侍立在他身侧、神色淡漠的沈文远，目光都微微一凝。
李家大管家满面堆笑，躬身道：“沈老爷，这是我家老爷特意嘱咐，务必亲手交到您手上的。乃是我家小姐的一点‘私房’，聊表心意，万望笑纳。”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神秘的意味。
沈墨钧示意管家打开。匣盖掀开，里面并非想象中的珠翠首饰，而是整整齐齐码放的一叠叠票据——沈氏钱庄开出的巨额银票和几份抵押契约副本！
厅堂里瞬间安静了几分。离得近的个别盐商老狐狸，眼神立刻变得锐利起来，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色。
沈墨钧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一股怒火夹杂着被当众算计的羞辱感首冲头顶！他瞬间明白了李家的意图：这哪里是什么“私房心意”，分明是李家趁着沈家盐业危机、钱庄周转不灵之际，将他们手中持有的沈家票据和抵押物，以“嫁妆”的名义，堂而皇之地送回来。
这是逼他沈墨钧在众目睽睽之下认下这笔债务，更是将沈家钱庄的虚弱赤裸裸地暴露在同行面前。
李家此举，属实在这当口，非常不厚道，心机拉满。顺便把自己从可能的烂账风险中摘得干干净净。
他放在扶手上的手猛地攥紧，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他几乎要当场发作，但残存的理智和那点可怜的体面死死拽住了他。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气血，脸上肌肉抽搐着，最终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地从牙缝里挤出：“李老爷…太、太客气了！静婉有心了！这份‘厚礼’，沈某…收下了！”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
管家连忙将匣子盖上，额角己渗出冷汗。好在大部分宾客并没有看出其中的坑点和机巧。
可就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打破了这尴尬的死寂。
坐在下首的赵老板，一个素来与沈家盐业有竞争、又曾被沈墨钧压过一头的盐商，慢悠悠地放下茶盏，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丝竹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沈老爷，恭喜恭喜啊！双喜临门！不过嘛……听闻贵府的盐船在运河上又遭了‘水匪’？啧啧，这世道，真是艰难啊！不知沈老爷手头可还宽裕？小弟年前在贵号存的那笔款子，眼看就要到期了，家里正等着急用周转，您看……？”
这无异于在沈墨钧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更是公然在试探沈家的底线。明显是来挑事儿的。
“是啊是啊，沈老爷，我那笔款子……”
“还有我那船盐的尾款……”
这就仿佛打开了闸门，几个本就对沈家心存疑虑或觊觎己久的盐商，纷纷借着酒劲，半真半假地开口索债或催款。
厅堂内的气氛瞬间从虚假的喜庆跌至冰点，充满了不和谐的火药味。
沈墨钧的脸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杀意一闪而逝，却又被更深的无力感和暴怒取代。他像一头被鬣狗围困的受伤雄狮，空有锋利的爪牙，却因失血过多而力不从心。
“诸位！” 沈墨钧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碟乱响，声音嘶哑却带着最后的威压，“今日是沈某纳妾之喜。生意上的事，改日再议。哈哈哈哈哈哈，大家都知道，沈家百年基业，屹立不倒，全靠一个‘信’字。怎么，还怕短了诸位的银子不成？！哈哈哈哈哈……”
他的一通言笑暂时压住了场面，但那些盐商们脸上或明或暗的讥讽和不信，却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他知道，沈家摇摇欲坠的信用，经此一闹，恐怕真要彻底崩塌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中，一个清越平静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解围意味，却又疏离得仿佛局外人：
“父亲息怒。诸位叔伯稍安。” 沈文远不知何时己离席，走到了大厅中央留出的舞池边缘。
他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与满堂的绸缎长袍格格不入，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反射着水晶吊灯冰冷的光，更添几分难以捉摸的沉静。
“今日确非议商之时。扰了诸位雅兴，文远代父亲赔个不是。” 他微微欠身，姿态优雅无可挑剔，目光却越过众人，精准地落在了刚刚在女眷簇拥下步入正厅、准备接受众人“贺喜”的新贵妾——李静婉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