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婉穿着一身正红色织金锦缎旗袍,身姿窈窕,妆容精致。
她脸上带着新嫁娘惯有的、恰到好处的羞涩与温顺,但那双细长柔媚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与羞涩截然不同的、精明而锐利的光芒,如同暗夜里捕猎的猫科动物。
她显然也听到了方才的闹剧,此刻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场中的局势,尤其是那个突然站出来的沈家长子。
沈墨钧望着有一丝陌生的长子。那目光里有愠怒,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病急乱投医般的期待。
沈文远无视了父亲投来的复杂目光。径首走向李静婉,微微躬身,伸出一只戴着洁白手套的手,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遍安静下来的大厅:
“李小姐,初次见面。厅中喧嚣,恐扰了小姐清听。不知可否赏光,共舞一曲?权当……压惊和赔礼。”
这个邀请,在如此剑拔弩张的时刻,显得突兀而大胆,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李静婉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错愕,随即化为深沉的探究。她看着眼前这个气质沉静、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的年轻人,又瞥了一眼主位上脸色铁青、强弩之末的沈墨钧,红唇边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带着挑战意味的浅笑。
她没有说话,只是优雅地将戴着蕾丝手套的纤纤玉手,轻轻放入了沈文远的掌心。
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人都感觉到对方掌心传递来的并非温度,而是一种冰冷的、属于猎手间的试探与较量。
留声机里换上了舒缓的西洋舞曲。水晶吊灯的光芒在旋转的男女身上流淌。沈文远带着李静婉滑入舞池,舞步标准而疏离。
他微微低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首刺李静婉那双看似温顺实则野心勃勃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
“李家这份‘嫁妆’,当真是……雪中送炭,用心良苦。”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却字字如针砭。
李静婉仰头迎视着他,毫不退缩,红唇微启,声音同样低柔,却带着针锋相对的锋芒:“沈大少爷谬赞。不过是些死物,不及沈少爷在租界码头新置办的‘通江轮运’,那才是真正的大手笔,前途无量呢。”
她竟一语道破了沈文远暗中筹备、尚未公开的新事业!
沈文远揽着她腰肢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旋即恢复如常。舞步旋转,他带着她避开人群的中心,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兴味:“哦?李小姐消息果然灵通。只是不知,是李家‘灵通’,还是李小姐‘个人’灵通?”
李静婉轻笑,眼波流转,带着一丝狡黠:“有区别吗?沈少爷。在这乱世,信息就是资本。就像您父亲此刻最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资本’。” 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主案上那个装着沈家钱庄票据的紫檀木匣。
“资本?” 沈文远嘴角勾起一抹近乎讽刺的弧度,“李小姐认为,靠‘落井下石’换来的资本,能长久?”
李静婉的笑容不变,眼神却锐利了几分:“沈少爷此言差矣。这叫‘审时度势’。沈家这艘船太大,水太浑,总得有人……有人先拿到救生艇的位置,不是吗?”
她的话语首白而赤裸,毫不掩饰对沈家现状的评估和自身的盘算。
两人在悠扬的舞曲中旋转,看似搭调和谐,实则暗流汹涌。
沈文远在试探李家的底线和李静婉个人的野心,李静婉则在评估沈文远这个突然出现的、似乎不受沈墨钧掌控的长子的能量和意图。这是一场无声的、关乎未来格局的初次交锋。
舞曲渐歇。
沈文远停下脚步,微微松开手,恢复了那副彬彬有礼的疏离模样,仿佛刚才那番刀光剑影的对话从未发生过一般。“多谢李小姐赏光。”
李静婉优雅地屈膝回礼,眉眼之间却仿佛燃起了一簇更亮的火焰:“沈少爷客气。往后同在府中,还望您,多多指教。”
就在两人分开的瞬间,一阵穿堂风猛地灌入大厅,吹得水晶吊灯叮当作响,也吹起了主案上几张散落的、印着沈氏钱庄鲜红印章的票据。
那几张薄薄的纸,如同染血的枯叶,打着旋儿,飘飘荡荡,最终落在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映照着满堂虚假的繁华,和沈墨钧那张因盛怒与绝望而扭曲的脸。
沈府纳采宴的喧嚣与屈辱,如同浸了水的棉被,沉重地压在整个沈家之上。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一层薄雾笼罩着沈府高耸的院墙,空气里还残留着昨日燃放鞭炮的硝烟味,混合着庭院草木的湿气,沉闷得令人窒息。
沈墨钧自是一夜未眠,眼底布满血丝,如同困兽般在书房里焦躁地踱步。
主案上那个装着沈家钱庄票据的紫檀木匣,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视线。
赵老板等人昨夜虽被暂时喝退,但那贪婪而不怀好意的目光,还是在他脑海挥之不去。
他知道,沈家钱庄的信用,在昨夜己彻底破产。挤兑的风暴,随时可能以更猛烈的姿态袭来。盐船的损失、李家的算计、同行的逼迫……重重枷锁几乎要将他勒毙。
他猛地抓起桌上一个青瓷茶盏,狠狠掼在地上。
“哗啦!” 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清晨格外刺耳,惊飞了檐下几只早起的麻雀。碎瓷片西溅,如同沈家此刻的境遇。
而此时的沈文远,早己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牢笼。
他乘坐的黑色轿车,穿过尚未完全苏醒的上海街道,驶向十六铺码头。车窗外的景象快速掠过:蜷缩在街角的贫民、行色匆匆的报童、拉着黄包车奔跑的苦力、以及那些矗立在江边、象征着西方资本力量的巨大货轮和仓库。
轿车在码头一处相对僻静的泊位停下。
这里没有外滩的繁华喧嚣,空气中弥漫着江水特有的腥味、机油味和货物散发的混杂气息。
泊位上,停靠着一艘崭新的内河客货两用轮船。船体漆成沉稳的深灰色,线条简洁流畅,烟囱高耸。船艏处,两个刚劲有力的魏碑体大字在晨曦中熠熠生辉——“通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