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婉的声音变得更加轻柔,却字字精准地刺向沈墨钧心中最隐秘的地方:“三来,承业这孩子……毕竟……留在沈家,对老爷您的清誉,对沈家的门楣,终究是……隐患。若能过继给赵大人,一则去了这心头之患,二则……这孩子将来成了盐运使的公子,前程似锦,岂不是比在沈家……更好吗?”
李静婉的每一个字,都像精心打磨的钥匙,精准地插入沈墨钧忌惮与欲望的锁孔。
盐业复兴、债务解除、祖宅保住、清除隐患、孩子前程……所有的“好处”都被她描绘得天花乱坠。
而那个被当作筹码的孩子本身的命运和感受?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何况他的生身母亲,柳姐姐也是己然早亡。要是她知道我们为承业考虑这样的前程,想必也会是很高兴的。”
沈墨钧望着帐顶繁复的刺绣良久,眼中光芒剧烈闪烁,贪婪与冷酷最终彻底压倒了那一丝微不足道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父亲”的犹豫。
笑话。他这个便宜爹为什么要有犹豫。
“……去……去请族老……准备……过继文书!”
李静婉的眼底,瞬间掠过一丝得逞的笑意。她微微垂下眼帘,掩去那抹寒光,声音依旧温婉恭顺:“是,老爷。妾身这就去办。您……好好歇息。”
她起身,仪态万方地行了个礼,转身走出房间。
阳光从雕花窗棂斜射进来,照亮她半张脸,那精心描绘的唇角,勾起一抹无声的、属于胜利者的残酷弧度。
沈家的权力核心,在她步步为营的算计下,正悄然易主。而那个尚在襁褓中、命运多舛的孩子,即将成为这场权力交易中最昂贵的祭品。
窗外的梧桐叶在五月的风中沙沙作响,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
柳吟雀靠在轮椅上,膝上摊开的不是报纸,而是一张被她得几乎破旧的、从《申报》角落剪下的小小启事——那是关于江南盐运使赵孟卿府邸为老夫人贺寿的简短报道。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赵孟卿”三个字,指尖冰凉。李静婉在沈府的“献策”,柳吟雀己经从沈文远处得到的只言片语,大体知情了。
过继!
将她的儿子,就此过继给年近半百、膝下无子、手握重权的盐运使赵孟卿。名义上是“前程似锦”,实则是将她的儿子变成彻头彻尾的一朵浮萍的交易吧。
是沈墨钧清除“耻辱”的冷酷手段,也是李静婉攀附权贵、稳固自身地位的垫脚石。
这个消息,比当初听到沈墨钧纳妾更让她感到刺骨的寒冷和灭顶的绝望。
她的儿子,才刚刚挣脱病气的魔爪,尚在襁褓中懵懂无知,就要被当作一件货物,从一个冰冷华丽的牢笼,送入另一个更陌生、更不可预知的地方。
而这一切,仅仅是为了满足那些上位者肮脏的权力欲望和利益交换。
就在这不安和绝望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的时刻,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是苏青走了进来。她显然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消毒水和淡淡血腥气混合的味道,脸上写满了疲惫,但那双眼睛,在触及到柳吟雀此刻如同被抽走了灵魂般、抵着门板剧烈颤抖的背影时,仿佛就充满了洞悉一切的悲悯和了然。
“柳小姐……”苏青的声音有着安抚人的力量。
柳吟雀猛地转过头。她眼中那滔天的恨意、无边的绝望和濒临崩溃的疯狂,毫无保留地撞入苏青的视线。
她甚至顾不上擦掉脸上狼狈的汗水和泪水,只是用那双赤红的、如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用微弱的声音说:“他们要把,我的儿子,过继给,过继给赵、孟、卿……”
苏青的心猛地一沉。她快步上前,蹲在柳吟雀的轮椅前,双手用力握住她冰冷而颤抖的手。无需言语,柳吟雀眼中那足以焚毁一切的痛苦,己经说明了一切。沈府那个肮脏的交易,她完全知道了。
“文远……他,他正在想办法!他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沈承业被送走的。”
沈文远在想办法? 柳吟雀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如同溺水者抓住稻草般的希冀光芒,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绝望覆盖。
沈文远?他自己也很艰难吧。怡和洋行的打压、孙传芳的威胁、沈家摇摇欲坠的烂摊子……他拿什么去对抗他父亲和那个手握沈家命脉的李静婉?拿什么去对抗权倾东南的盐运使赵孟卿?
这种承诺在赤裸裸的权力和利益面前,苍白了些吧。
柳吟雀眼中的光芒迅速熄灭,只剩下更深的死寂和一种近乎认命的灰败。
她缓缓抽回被苏青握住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她转动轮椅,背对着苏青,面对着窗外那片虚假的、属于租界的宁静阳光。
看着柳吟雀这心如死灰的模样,苏青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苏青缓缓站起身。她走到窗边,背对着柳吟雀,望着窗外那片被梧桐枝叶切割的天空,仿佛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着白大褂的口袋边缘,那里似乎藏着什么坚硬的东西。
许久,苏青转过身,脸上己是一片近乎冷酷的平静,只有那双眼睛深处,燃烧着一种与柳吟雀相似的、破釜沉舟的决绝火焰。
她走到柳吟雀的轮椅前,没有蹲下,而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穿她灵魂深处的懦弱。
“吟雀,”苏青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看着我。”
柳吟雀木然地、缓缓地抬起头。
苏青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深蓝色绒布包裹着的、小巧而沉甸甸的物件。她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深蓝色绒布被一层层揭开——
一把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