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远身后不远处,柳吟雀坐在藤椅上,膝上盖着厚厚的毛毯。
她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嘴唇紧紧抿着,双手在毯子下无意识地绞紧。她的目光,越过沈文远的背影,穿过庭院重重雨帘,落在前厅那扇同样紧闭的雕花隔扇门上。
承嗣被奶妈紧紧搂在怀里,躲在内室门边,稚子睁着惊恐的大眼睛,不明白外面发生了什么。
“开门。” 沈文远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先生?!” 沈忠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和劝阻,“外面那些人……群情汹汹!小少爷的身世……这当口……”
“开门。” 沈文远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丝毫波动,目光却陡然变得更加冰冷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让他们问。我答。”
沈忠看着沈文远那不容置喙的神情,心知己无法改变,只得咬牙,沉重地叹了口气,对旁边两个同样面如土色的男仆挥了挥手。
“吱呀——嘎——”
沉重的大门被缓缓拉开一道缝隙。外面的喧嚣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入!
“开了!门开了!”
“沈先生出来了!”
“快!拍照!拍照!”
镁光灯瞬间连成一片,刺目的白光疯狂闪烁,将阴沉的门廊照得一片惨白!
记者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潮水般涌向门口,无数只手伸向门内,无数个问题如同炮弹般砸来,声浪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沈文远就在这片混乱的白光和人潮汹涌中,一步踏出,稳稳地站在了高高的门槛之上!他挺拔的身影瞬间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和镜头之下。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但他岿然不动,如同中流砥柱。他抬起手,做了一个向下压的动作。
这个动作仿佛带着无形的力量。疯狂的喧嚣竟奇迹般地、短暂地平息了一瞬。
所有的镜头和目光都死死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他的开口。
“各位,” 沈文远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穿透雨幕,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王督军勾结日商,出卖国家利权,证据确凿,天理昭彰!此等行径,人神共愤!匿名人士揭露此等卖国丑行,乃民族义士!沈某深表敬佩!” 他的话语铿锵有力,如同金石坠地,带着一股凛然正气。
记者们一阵骚动,有人飞快记录,有人露出赞许之色,但更多人眼中闪烁着更加急切的光芒——他们关心的核心,显然不止于此。
果然,一个尖锐的声音立刻刺破了短暂的平静,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沈先生!密函来源我们确实不知!但坊间盛传,是曾经风靡于世的昆曲名角陈玉书啊。此人和沈府,尤其是沈府姨太太好像渊源颇深。沈先生对此有何回应?”
这个问题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虽然措辞暧昧,也足以引爆了所有记者和围观者的神经。
所有镜头都死死地对准了沈文远的脸,捕捉着他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柳吟雀隐隐约约听到,身体骤然绷紧。
沈文远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扫视了一圈门前黑压压的人群,目光所及之处,竟无人敢与之对视。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压力弥漫开来。
“无可奉告。”
沈墨钧没有死。
只是他现在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野狗,在艰难地、踉跄地爬行。
他身上的灰色西装早己破烂不堪,沾满了泥污、雪水和暗褐色的血色——有他自己的,更多的是在江边旧船上沾染的、那个刀疤脸绑匪的血。
他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脑海中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在燃烧:回祖宅。
回到那个象征着沈家无上荣光、也埋葬着他所有屈辱和野心的祠堂。
祠堂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早己被砸得歪斜。门虚掩着,里面黑洞洞的,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他伸出冻得青紫、不住颤抖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将门推开!
祠堂角落,通往后面小院的破旧门帘,被一只苍白纤细的手,轻轻掀开了。
李静婉穿着一件半旧的素色棉袍,外面裹着一条灰鼠皮的围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她看着祠堂中央那个在纸屑和灰尘中翻滚、嘶吼、浑身是血、如同地狱恶鬼般的男人,那双曾经精明锐利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恐惧和怜悯。
风雪从她身后灌入,吹动她单薄的衣袍。
李静婉强压下心头的恐惧,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墨钧……你……你受伤了……” 她试图向前挪动一小步。
“滚!”
“墨钧……” 她喃喃着,眼中充满了悲哀,却不再试图靠近。
沈墨钧没有再看她。他的目光,空洞地扫过祠堂里那些在风雪中飘摇的、蒙尘破败的祖先画像,扫过满地被朱砂染红、被他撕碎的族谱残片……最后,落在了供台旁边,一盏倾倒的、里面还有半凝固灯油的青铜长明灯上。
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弯下腰,用那双沾满鲜血和灰尘的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捧起了那盏冰冷沉重的青铜长明灯。
沈墨钧站定。他抬起头,布满血污的脸上,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属于人的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要将一切都拖入毁灭的黑暗。
他猛地将怀中沉重的青铜长明灯,狠狠砸向那密密麻麻的牌位!
沈墨钧看着那些被污秽的牌位,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夜枭般的怪笑。他颤抖着,从破烂的西装内袋里,摸出一个冰冷的金属物件——一个银质的煤油打火机。那是他昔日风光的最后一点残留。
“嚓!”
幽蓝的火苗跳了出来,在他冻得青紫、不住颤抖的指尖跳跃,映亮了他脸上那扭曲到极致、混合着疯狂、绝望和一种诡异解脱的笑容。
他看着那跳跃的火苗,又看了看眼前被灯油浸染的牌位,最后,目光扫过这破败、冰冷、埋葬了他所有荣耀和屈辱的祠堂。
“蓬——!”
幽蓝的火苗在接触到灯油的瞬间,猛地爆燃!炽烈、贪婪的金红色火焰如同一条苏醒的毒龙,带着毁灭一切的咆哮,瞬间腾空而起!疯狂地舔舐着乌木牌位,吞噬着上面的名讳,发出噼啪的爆响!
火光照亮了沈墨钧那张在烈焰前扭曲、狂笑、如同魔鬼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