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七十二个时辰。
对柳吟雀而言,却如同置身于文火慢熬的油锅之上,每一刻都是凌迟般的煎熬。
沈墨钧尚未从扬州归来,沈府却笼罩在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压抑之中。
管家沈忠那张刻板的脸,出现在栖霞苑的次数明显增多。他不再只是询问安胎药,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柳吟雀略显浮肿的腰身,扫过她强装镇定的眉眼,甚至扫过她房中每一件可能藏匿秘密的角落。无形的网,正在悄然收紧。
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极致的焦虑与恐惧,胎动变得频繁而剧烈,像一只被困在狭小牢笼中的幼兽,绝望地冲撞着西壁,带来阵阵难言的钝痛。
柳吟雀时常在深夜惊醒,冷汗浸透寝衣,指尖死死抠着锦被,脑海中交替闪现着陈玉书在烟馆门口那贪婪渴望的眼神,以及沈墨钧推门而入时那墨色瞳孔中冰冷的审视。
小翠如同惊弓之鸟。藏匿金叶子和珍珠的地方被她挪了又挪,仿佛那些冰冷的物件随时会自行燃烧起来,将她们主仆烧成灰烬。
“姑娘,三日了……”第三日黄昏,小翠看着窗外渐渐沉落的残阳,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陈……陈老板那边……还没有消息吗?”她的眼中充满了濒临崩溃的恐惧。
柳吟雀没有回答。她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眼下是浓重的青影,嘴唇干裂,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火焰。她精心地为自己梳妆。乌发绾成一个简单的堕马髻,斜插着那支沈墨钧送的石榴花翡翠簪——这是她“受宠”的象征,也是她此刻刺向自己心口的利刃。她换上了一件半新的水红色杭绸旗袍,衬得腰身愈发明显,小腹的隆起己无法忽视。
“小翠,”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替我守着门。就说我身子不适,早早歇下了。任何人来,都不许进。”
“姑娘!您要去哪儿?!”小翠扑过来抓住她的手臂,泪如雨下,“太危险了!万一……”
“没有万一。”柳吟雀轻轻拂开她的手,眼神决绝如铁,“这是最后的机会。要么生,要么……死。”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镜中那个形容枯槁却眼神灼人的自己,毅然决然地披上一件深灰色的不起眼斗篷,将宽大的帽子拉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如同融入暮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从后角门溜了出去。
华灯初上。城西的“快活林”大烟馆,却如同蛰伏在阴影里的巨兽,正缓缓苏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甜腻腐朽气息,混杂着劣质脂粉、汗臭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腐朽的酸败味。这里是欲望的泥沼,是灵魂的坟场。
柳吟雀用斗篷紧紧裹住自己,低着头,疾步穿过狭窄、肮脏、污水横流的巷子。两旁低矮破败的房屋门窗紧闭,偶尔有衣衫褴褛、形销骨立的人影如同鬼魅般飘过,眼神空洞麻木。她的心沉到了谷底,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陈玉书最后给她的那个模糊地址——“快活林”后院柴房旁的第三间矮屋——像是一个恶毒的诅咒。
终于,她在一排散发着霉味和尿臊气的低矮窝棚前停下。第三间。破败的木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一点摇曳的、昏黄诡异的光,还有一阵阵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呻吟和满足的叹息。
那股熟悉的、甜腻腐朽的鸦片烟味,浓烈得几乎让她窒息。
她猛地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昏暗的光线下,景象如同地狱的画卷在她眼前猝然展开。
屋内狭小、污秽不堪,地上铺着脏污的草席。空气中浓稠的烟雾缭绕,带着甜腻的死亡气息。一个瘦得脱了形的男人蜷缩在草席上,背对着门口,正对着一个破瓦罐制成的简易烟灯,贪婪地、用力地吸吮着。烟枪发出“咕噜咕噜”的可怕声响,烟灯那点微弱的红光,映照着他深陷的眼窝和嶙峋的脊梁骨,如同骷髅。
而就在那烟灯旁,在几块肮脏的破布上,赫然躺着她押上性命、寄予最后希望的——羊脂白玉净瓶!那温润无瑕、曾象征着沈墨钧“情深义重”的圣洁之物,此刻正沾着油污和灰尘,被随意地丢弃在污秽之中。瓶口甚至还塞着一小团黑乎乎、散发着异味的烟膏。
更让柳吟雀肝胆俱裂的是,那个蜷缩在烟灯前的男人,听到门响,猛地回过头来……
是陈玉书。
仅仅三日不见,他却己形销骨立,脱了人形!曾经清俊的脸庞凹陷下去,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如同两个黑洞,里面布满了猩红的血丝,眼神浑浊、涣散,充满了极致的贪婪和一种被毒品彻底掏空后的麻木与疯狂!他嘴唇干裂乌紫,嘴角还残留着唾液的痕迹。那身靛蓝长衫如今污秽破烂,挂在他枯瘦的身体上,如同裹尸布!
他看到柳吟雀,浑浊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被一种被惊扰了“极乐”的暴怒取代!
“谁?!滚出去!”他嘶吼道,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干涩刺耳,带着浓重的烟鬼特有的痰音。
“陈玉书!”柳吟雀的声音凄厉得变了调,像濒死的雀鸟最后的哀鸣。她指着地上那个被玷污的玉净瓶,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愤怒、绝望、被彻底背叛的冰冷,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你……你答应我的船呢?!落脚的地方呢?!你告诉我!你用我的命换来的玉瓶……就为了换这口烂烟?!啊?!”她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想要抢回那个玉瓶。
陈玉书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猛地扑过去,用枯爪般的手死死护住烟灯和旁边的玉瓶,仿佛那是他新的烟具。
他抬起那张人不人鬼不鬼的脸,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柳吟雀因愤怒和绝望而扭曲的脸,突然爆发出一阵癫狂的、充满恶毒和嘲弄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