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污染【守知者】

第1章 无声的葬礼

雨，是“摇篮区”最常见的背景音。不是那种能洗净污垢的倾盆大雨，而是连绵、冰冷、带着铁锈味的灰色细雨，仿佛天空也在过滤着什么，只留下最无害的湿气。雨水顺着金属屋檐滴落，在下方浑浊的水洼里敲打出单调的节奏。

艾登站在自家狭小窗洞的阴影里，目光穿过模糊的强化玻璃，落在对面那栋一模一样的灰白色混凝土方盒上。3-B单元。老雅各布的家。就在半小时前，那里还亮着昏黄的、被严格限制瓦数的灯光。现在，只剩下一个漆黑的方块，像被剜掉的眼睛。

“净化队”来得毫无预兆，却又在意料之中。两辆涂着暗哑哑灰色、没有任何标识的封闭式装甲车碾过湿漉漉的街道，悄无声息地停在3-B门口。车门滑开，下来的不是军人，而是穿着密封式防护服、戴着呼吸面罩和全覆式头盔的人形。他们的动作精准、高效，像一群冰冷的机器。没有喊叫，没有挣扎——至少从艾登的角度听不到。他只看到老雅各布被两个“净化者”夹在中间拖了出来。老人穿着睡觉的单衣，赤着脚，踩在冰冷的雨水中，瘦小的身躯佝偻着，像一片风干的叶子。他的嘴巴似乎在动，但声音被面罩和雨声彻底吞噬。他的眼睛，在昏暗中，似乎捕捉到了艾登这边窗洞的微光，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艾登无法解读的微光，像即将熄灭的余烬。

艾登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身体僵硬。他看到老雅各布的女儿，那个总是怯生生、在社区配给点帮忙的玛莎，猛地从门里冲出来，扑向父亲。一个净化者甚至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戴着厚重手套的胳膊，像拂开灰尘一样将她挡开。玛莎跌倒在湿冷的地上，泥水溅脏了她的衣裤。她抬起头，嘴巴大张着，艾登能想象那无声的尖叫。但一个净化者己经站在她面前，面罩上冰冷的视窗对着她。玛莎的尖叫瞬间卡在喉咙里，化为剧烈的、无声的颤抖，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掐进脸颊的肉里，身体蜷缩起来，仿佛要把自己缩进地里。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分钟。装甲车的后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老雅各布最后的身影。引擎发出低沉压抑的嗡鸣，车辆再次碾过积水，消失在雨幕和街道的拐角，只留下两道迅速被雨水抹平的车辙印。

雨还在下。街道空无一人。对面3-B的窗户黑洞洞的。玛莎还蜷缩在门前的泥水里，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遗弃的雕像。几扇其他单元的窗户，在艾登余光扫过的瞬间，窗帘微微晃动了一下，随即彻底静止，恢复了死寂。整条街，整个社区，甚至整个摇篮区，都陷入了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雨滴敲打金属和水洼的声音，单调地重复着，像在为一场没有哀乐的葬礼敲响丧钟。

艾登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空气刺入肺腑。他感到胃里沉甸甸的，像塞了一块铅。老雅各布说了什么？没人知道。也许是抱怨配给又少了，也许是哼了一句记不清调子的旧歌谣，也许……只是提了一个不该提的词，一个被“Mother”系统判定为“不当言论”、可能沾染了“认知污染”的词。

在这里，知识是毒药，记忆是瘟疫。好奇心，是通往畸变或虚无的捷径。摇篮区，这个由高耸的灰色金属围墙和无形能量屏障圈起来的巨大囚笼，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安全”——无知的安全。历史？被抹去了。科学？被阉割到只剩下维持基本生存的机械操作。哲学？那是引发精神畸变的最大温床，绝对禁止。人们知道的，只有“Mother”允许他们知道的：如何操作分配到的工具，如何领取定量的合成营养膏，如何保持沉默。

艾登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自己狭小、简陋的居所。一张硬板床，一个金属储物柜，一张小桌，一盏同样被限制亮度的灯。墙壁光滑冰冷，没有任何装饰，也没有任何可以书写的工具。这里的一切，都被设计成无法承载“多余”信息的样子。安全，无菌，也……死气沉沉。

他走到桌边，拿起一块今天配给的、寡淡无味的营养膏，机械地塞进嘴里咀嚼。味同嚼蜡。老雅各布最后那个疲惫的眼神，玛莎捂嘴颤抖的身影，还有那两辆无声驶来的灰色装甲车，在他脑海里反复闪现。

无声的葬礼。埋葬的不仅是老雅各布，还有某种在摇篮区几乎绝迹的东西。艾登咽下最后一口膏体，喉咙发紧。他走到窗边，再次看向外面。雨还在下，灰色的雨幕笼罩着灰色的建筑，街道空荡。只有对面门口，玛莎似乎终于动了，她慢慢地、极其艰难地从泥水里爬起来，踉跄着退回了那个漆黑的门洞，“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死寂，再次统治了一切。艾登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像这灰色的雨，渗透进他的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