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血色启程》
1972年冬,上海北站
月台上的大喇叭正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尖锐的女声刺得人耳膜生疼。林知夏攥着怀表的手指节发白,表链在腕上勒出一道红痕。
夏丫头!奶奶追着缓缓启动的列车,灰白的头发从毛线帽里散出来,到了乡下千万别露富!怀表藏好了!藏好了啊——
她没敢回头,怕一回头眼泪就砸在月台上。怀表盖子硌在掌心,里头那张照片的边角似乎要刺破皮肤扎进肉里。
哎呦喂~这硬座椅子是要硌死个人呀!
斜对角突然炸开一道娇滴滴的嗓音。林知夏抬眼,看见个穿米色呢子大衣的姑娘正用绣花手帕掸座位。那姑娘胸前的主席像章亮得晃眼,衬得她抱怨的表情格外鲜活。
“同志!”乘务员板着脸敲窗框,“主席教导我们,知识分子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你这思想觉悟——”
“晓得啦晓得啦!”苏曼珠翻个白眼,转头就对邻座大妈抱怨,“阿拉爸爸说顶多半年就能调回......”话没说完被个穿劳动布工装的青年打断。
“半年?”赵大雷一屁股挤进座位,东北腔震得车窗嗡嗡响,“俺们屯子知青点最长的待了八年!八年啊同志!”他故意学苏曼珠翘兰花指,“这硬座算啥呀?等到了地方,睡的都是稻草铺,半夜耗子往被窝钻呢!说完还扭了几下屁股。
车厢里顿时哄笑起来。林知夏低头怀表,突然察觉有道视线黏在手上。想笑却心里被离别的苦填满,父亲的死讯让她心里压着大石头般的喘不过气来。现在又丢下年迈的奶奶到边远山区下乡,。
靠窗的座位上,穿军绿棉袄的男知青正对她点头微笑。他手指修长,虎口有钢笔磨出的茧,此刻正轻轻叩着《联共党史》的硬壳封面。
顾沉舟。他声音像浸了温水的绸缎,“以后都是战友了。说完伸出手要握手打招呼。
林知夏刚要回应,列车突然剧烈晃动。她踉跄着往前扑,怀表“咔嗒”弹开——
照片上三个人。左边是穿西装的父亲,右边是军装男人,中间......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盖住表盘。陈向阳不知何时站在过道里,黝黑的脸上还沾着煤灰。他单手扶稳林知夏,另一手死死压着怀表,山东口音又急又低:“当心!这、这玩意儿可不能随便给人看!
这时,苏曼珠的香水味突然横插进来。她歪头打量陈向阳沾满机油的工装裤,鼻尖一皱:“这位同志,你手脏死了,别碰人家林小姐的贵重物品呀!
“要你管!”赵大雷突然蹦起来,一把勾住陈向阳脖子,“俺们工人阶级的手最干净!倒是某些人......”他故意嗅了嗅,“嚯!这雪花膏抹的,够买三斤猪肉了吧?
侬个,,,苏曼珠气得想来一通上海问候语,但看到大家都看着她,任她平日怎么刁蛮此刻也得忍着,小蛮腰一扭坐回位子上?
车厢里再度爆笑。林知夏趁机合上怀表,却发现顾沉舟的视线仍钉在自己腕间。他嘴角噙着笑,眼神却冷得像在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古董。
窗外,最后一片上海弄堂的屋顶消失在雪幕里。
火车穿过隧道时,黑暗吞没了所有声音。 林知夏借着窗外忽明忽暗的光,看见怀表照片上的军装男人——那眉眼和顾沉舟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猛地合上表盖,金属碰撞声惊动了对面假寐的顾沉舟。
老物件了。他手指在《联共党史》封皮上轻叩,1956年产的瑞士表,现在黑市能换三辆永久牌自行车,说完靠近林知夏。
陈向阳突然从过道挤过来,沾着煤灰的工装裤蹭到小桌板:“林同志,咱俩换下座位。”他山东口音又急又低,“这窗缝漏风,你坐这儿要冻出毛病。
哎呦~苏曼珠拖着上海腔插嘴,“陈同志这么热心肠呀?她指尖绕着发梢,怎么不帮阿拉也挡挡风呢?
你?赵大雷突然从行李架探出脑袋,东北话带着坏笑,苏大小姐身上雪花膏抹得比棉袄还厚,冻不着!
车厢里哄笑起来。林知夏低头假装整理行李,实则把怀表藏进贴身的暗袋。布缝里突然摸到个硬物——奶奶塞的桃酥,用油纸包得方正正。
吃吗?她掰成两半递给陈向阳。 山东汉子耳朵唰地红了:这...这不合适...
主席教导我们要互帮互助。”林知夏故意说得很大声,余光瞥见顾沉舟的嘴角抽了抽。
火车突然减速,广播里响起刺耳的电流声:...临时停靠怀化站...请乘客...
周婉秋的哭声就是从这时传来的。林知夏拨开人群时,看见那个川渝姑娘正蜷在车厢连接处,蓝布裤腿沾满泥水,装搪瓷缸的网兜散落一地。
地主崽儿也配用上海货?”穿绿军装的红卫兵正用皮带抽打网兜,“这缸底还印着‘光’字?光明正大搞复辟是吧?
皮带第三次扬起时,陈向阳的铁臂格住了它。 她爹是地主,山东汉子声音闷得像雷,她又不是!欺负女同志算什么好汉?那红卫兵个子瘦小,咋的?想英雄救美吗?你也想和地主仔搞复辟啊?陈向阳努瞪着那瘦个子,再给老子瞎说一句!高大的身影己经遮住了光,吓的瘦个子红卫兵哆嗦着,你,,
混乱中林知夏看见顾沉舟在记事本上写了什么,纸页一闪而过露出“成分”可利用几个字。更远处,苏曼珠正把玩着周婉秋掉落的梳子——檀木的,齿缝里还缠着几根长发。 回到座位时,怀表链子不知何时勾住了陈向阳的工装扣。两人手忙脚乱解了半天,倒把赵大雷看乐了:你俩这是月老牵的红线啊?要不要俺去找乘务员借把剪刀?
两个人顿时羞得移开了点距离。林知夏突然发现陈向阳内衬口袋露出粮票一角,最上面那张印着“1968年特供”。
深夜,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里,林知夏摸到怀表盖内侧的刻痕。那是父亲的字迹—— 给夏夏:时间会证明一切
火车像条喘着粗气的长虫,载着最后一批各怀心事的知青奔向改变他们命运的征程。